孫滌:看奧茲怎樣診治狂熱病

忽然聽到有阿拉伯嬰兒在啼哭,顯然是條漏網的小魚,于是麥克問司機:“我是否得回去把小家伙也宰了?”司機聽得毛骨悚然,結巴著說,“麥克,你可真夠殘忍的!”

奧茲提出,以、巴沖突實質上是“分家產”的爭斗,并非亨廷頓所謂的文明價值觀的沖突;是“對”與“對”之間的爭奪,而非“對”與“錯”、“正義”和“邪惡”之爭



《如何醫治狂熱病》阿摩司·奧茲著


    《南方周末》9月初刊發了對以色列作家阿摩司·奧茲的專訪,奧茲此次受中國社會科學院的邀請訪華,其他報章亦多有報道,這給了我一個基礎,來引薦他的一本小冊子。

邂逅奧茲
    其實,奧茲的多本小說已由譯林等出版社出版了中譯本,然而我孤陋寡聞,不但一本都沒讀過,就連他的名字也是邂逅才得知的。那是“五一”長假,在香港機場返京時,因誤了航班,有兩個小時需要打發,到機場書店找一本書來消磨時,不期看到了奧茲的小冊子《如何醫治狂熱病》。小書至多3萬字,卻賣130港元,幸好小冊子的3個特色,打消了我的猶豫:首先是奧茲(Oz),這個筆名相當吸引人,這是《綠野仙蹤》里一個名角的名字,原意是“力量”;其次,小冊子封面上有一幀作者的照片,活像個老農,風霜鐫刻在臉龐上,真率和誠摯令人感動;第三,“如何醫治狂熱病”,這樣的書名也使我為之一震,狂熱之為痼疾,它的危害和肆虐,可以說是充滿了整個人類文明的發展史。
    候機的兩小時,我匆匆翻閱了一遍,慶幸能買到這本“昂貴”的小書。在由港返京的航途上,我又細讀了一遍,之后又反復讀了數遍,確信它值得被廣泛閱讀、討論,并付諸實踐。


越來越多的人認同奧茲的主張
    小冊子是普林斯頓大學2006年出版的,由2002年奧茲在德國的兩篇講演和2005年普林斯頓大學對奧茲的一篇訪談組成。
    奧茲在中東和歐美廣為人知,四十余年來,他不懈地為以、巴人民和政府消弭戰禍、和平共存而奔走吶喊,乃至呼吁全世界各國都來幫助和促進巴、以和平的早日實現。奧茲的主張,得到越來越多的民眾認同,據估計,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目前各有60%左右的人民,贊成“立即和平”(Peace Now),并分國而立。這是一個巨大的進展。奧茲回憶,1967年以色列對埃及的“六日戰爭”之際,他提出“立即和平”的主張時,應者寥寥,贊同者的“全體會議”,幾乎可以在一個小小的電話亭里召開。想到巴、以兩族沖突的痛深創巨,陷于勢不兩立的強烈敵對,巴人甚至不愿說出“以色列”這個詞,必以“猶太復國主義”稱之;而以色列人堅持認為巴人是“恐怖活動的淵源”,在以色列占據的土地上,根本沒有正當的名份。在這種情勢下,始終如一地堅持生命價值,堅持理性,以務實精神來求索解決之道,需多大的智慧、勇氣和明達??!

亨廷頓對巴以沖突的觀察
    二戰結束以來,中東的紛亂,巴、以的沖突成為潰瘍病灶,一直是全球持續動蕩的主要根源。特別是柏林墻倒塌、冷戰式微以來,以、巴之間的敵對悍斗,有增無減,頻頻升級。如何避免它成為全球范圍毀滅性戰亂的導火索,是當今世界政治最撓頭的難局。
    亨廷頓的名著《文明的沖突》,毫無疑問,就是在觀察分析巴、以沖突的基礎上而提出的觀感。他的結論很悲觀,認為基于不同文明的根本價值分歧,更明白一點說,是宗教救贖觀的差別,導致大的文明板塊之間的沖突終不可免,而猶太—基督教文明必須對此有清醒認識,并早為之謀。

“對”與“對”之間的沖突
    但是,處在漩渦中心的奧茲——他親身參加了“六日戰爭”和1973年的“贖罪日戰爭”——對“文明沖突說”之成因予以斷然否定。和許多不贊同亨廷頓的悲觀末日說的學者不一樣,奧茲明確提出了他的詮釋,直指以、巴沖突實質上是“分家產”的爭斗,兩個民族對同一片土地和物業,都有不可予奪的權利。就好比離婚的男女,緣分已盡,在怎樣分割家產上,爭執不下。奧茲的提法,開拓出解決沖突的新的空間和契機。把以巴問題定義為宗教信仰和文明道德的沖突的邏輯,勢必推向所謂“漢賊不兩立”的死胡同,導致非得爭個“己對彼錯”,甚至非得克服或者消滅對方,否則自己斷難生存,甚至“與爾偕亡”的結局。
    在奧茲提出的解決模式中,雙方是能夠而且應該妥協的,只是必須在多得少得的框架里,求個雙方能大致接受的分配,然后和平共存?!胺旨耶a”,是個世俗化的目標,可以分割,能夠斡旋,通過互換完成目標;不比文明或宗教的抗爭,是剛性的,沒有退路。以奧茲的話來說,以、巴的沖突其實是“對”與“對”之間的爭奪,而非“對”與“錯”、“正義”和“邪惡”之爭。這和二戰所要解決的,文明進步對抗納粹的野蠻罪孽,性質全然不同。
    “‘對’與‘對’間的沖突”是奧茲第一篇演講的題目。他很精彩地提出了自己的論據,令人信服。奧茲的明達之處,還在于他的務實。他根據自己的切身經歷,認為經過兩千年來的迫害,到處顛沛流離的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隔膜已是根深蒂固,特別是以色列立國后,1948年戰爭以來的種種磨難,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身心創傷,已很難彌平。他因此提出“不再戰爭,立即和平”(make peace,not war),而不是追求不切實際的盡棄前嫌,互相擁抱重新成為兄弟(make love,not war)。他認為,在目前的局面,要相親相愛是個難以企求的高遠目標,無可行性,不如立即妥協,立即實現和平共存。

奧茲解決財產分配的方案
    奧茲解決財產分配的方案也很有可操作性,經過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之間的5次大戰,僅巴勒斯坦人和以色列人就死了至少15萬,土地的分割,以1967年戰爭前夕為基準比較合理。雖然以色列在1948年以來,通過歷次險勝,拓展了不少疆土,但必須放棄它在西岸和加沙走廊的許多新占土地和猶太人居留點;巴勒斯坦人也應該接受1967年的邊界,雖然他們會喪失不少1948年戰爭之前為邊界的土地。但雙方既然已經錯失了更早實現和平的時機,這些讓步實屬必要。奧茲相信,目前雙方都有80%的人民贊成“分割土地,分國而治”的現實的解決之道。


對歐美國家的期待
    至于歐美國家,奧茲期待它們停止指責這方和那方,不要再裝著站在“正義”的立場上,來糾正某一方的罪過。他指出,在很大程度上,中東的猶太人和巴勒斯坦人,是歷史上歐洲列強殖民統治的苦果。他們的仇恨和敵對情結難以消解,歐洲的一些國家有著不可推諉的責任。正如奧茲所明言的,以、巴雙方在土地之爭中,各自都是“對”的,“和平妥協”而非“糾錯罰惡”,才是復歸和平的正確途徑。要是歐美發達國家能有更大的作為的話,奧茲呼吁,它們應該效法二戰后美國慷慨實施的使歐洲(和日本)重新站立起來的馬歇爾復興計劃??傊?,列強要幫助建立并維持的是和平,它們不應該再偏袒兩個“對”方中的任何一方。


狂熱病比人類的許多弊病都要古老
    奧茲第二篇講演的題目,即“如何醫治狂熱病”。他說,自己雖然不懂怎樣在阿富汗的群山中清剿狂熱的恐怖分子之類的問題,卻愿意替醫治狂熱病提供若干思路。
    奧茲的歷練十分豐富。早年由于思維獨立并且常常和巴人交往,他經常被猶太鄰居指斥為“叛徒”。參加“六日戰爭”和“贖罪日戰爭”之后,他拒絕再打仗殺人,并積極推展“立即和平”的活動,一直受到猜忌。他不會不明白,對付狂熱病,遠比懲治一二狂熱分子要難得多。他指出狂熱病極為頑固,比人類的許多弊病都要古老??駸岵°Q制的是多元的價值觀,務實態度屢屢為之壓制。

狂熱病的邏輯
    狂熱病的一大邏輯,是眼下的生活只是某種工具,可以被某種“正義”或“正確”的觀念所否定,可以為所謂“更美好的將來”而犧牲,即使所謂的“正義”和“正確”,通常只不過是自己認定的觀念而已。為了實現這些觀念,急于貫徹到整個社會,狂熱病患者不遺余力地糾正任何不認同的人,目的是為了那些人“好”。假如那些人不愿意保持一致,或者改變得不夠迅速,就構成了被消滅的理由,連帶消滅的,還有那些人所喜愛的事物。在這種“不容置辯的自封的正當感”(uncompromisingself-righteousness)的控制下,狂熱病患者絕對不能改變的,就是他們自己的觀念。
    狂熱病患者的自我正當感是如此之堅定,使他們充滿了大義凜然的激情和替天行道的壯烈,要改造新天新地新人,甚至不惜犧牲自己,來強制改變你。他們的狂熱行動,最關心的是拯救你。為了把你救離迷途,他們甚至會奮不顧身。推之極端,狂熱病可以釀造危害極大的慘劇。
    奧茲認為,這種以正當為名目,把自己的觀念強加于人,急欲改造他人的行徑,是人們在孩提時期就經常遇到的。譬如,母親會對孩子說,“要聽媽媽的話,千萬別學你爸爸的樣”;父親也會教導說,“你可別信你媽媽的,長大要和我一樣才行?!狈蚱揲g也時有發生雛形的狂熱。諸如,“你可不許這樣,也不能那樣,否則我們的婚姻就算完了!”強制改造他人的行為,經過童年時期的耳濡目染,已然替日后染上狂熱病埋下了種子,更不用說世間各式各樣替天行道改天換地的龐雜理論的扭曲和誤導了。


設身處地和茶匙精神
    奧茲認為,偏執自己的價值觀,認為它才是惟一正當的假設,十分要不得。怎樣醫治狂熱病,設身處地很重要,須把自己擺上,想象被改造者正是你自己,你能否接受別人強行加諸你的改變呢?奧茲在講演里引用了朋友的一段故事:
    麥克有次和出租車司機聊起時事,司機對阿拉伯居民十分仇恨,并嚷嚷要把阿拉伯人全部殺光,麥克就問,那么該由誰來充任殺手呢?司機叫起來:“我們啊,全體猶太人!”但總得有人干具體的活計吧,司機愣了半晌,做出這樣的建議:每人包干一棟樓。麥克于是繼續套問司機,假設了這幅情景:麥克提著刀,挨家挨戶在他包干的那棟樓里搜尋阿拉伯人,見一個殺一個,最后他干完了正往下走,忽然聽到有阿拉伯嬰兒在啼哭,顯然是條漏網的小魚,于是麥克問司機:“我是否得回去把小家伙也宰了?”司機聽得毛骨悚然,結巴著說,“麥克,你可真夠殘忍的!”
    可見,不少狂熱分子跟著瞎起哄,揚言采取極端做法時,并沒有把自己也算進去。比如,一有沖突時,聲稱不惜一戰的人,“根本就沒有親赴戰場或者把自己的子女送上戰場的打算?!?BR>    奧茲在對狂熱病下藥方時,沒有忘記自己的本行。他認為大家如果能多讀些優秀的文學作品,尤其是那些富有幽默感的小說,或許有助于擺脫狂熱病的控制。他說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狂熱分子是富有幽默感的。
    在小冊子里,奧茲處處倡導“有可為”的積極態度,他將其稱為“茶匙精神”(the order of teaspoon)。他指出,遇到一場火災時,你有水喉固然好;如果沒有,那么水桶、水盆都好;但要是你只有一把小茶匙,也一樣可以參加救火。如果每一個有良知的人,都能盡其綿薄,那么世界上的許多沖突和災禍都將緩解甚至消弭。希望我們都能從奧茲的這種精衛填海般的精神中得到啟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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