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誤讀張愛玲

李安的《色·戒》是對張愛玲小說的徹底誤讀。西蒙·波伏娃早就在《第二性》中嚴厲批判過的男性集體性幻想,被李安再次搬上屏幕成為狂歡。即使我們認同李安的王佳芝是少數接受暴力也接受“由性而愛”的特異女性,但她絕不是張愛玲的王佳芝。
李安有誤讀的權利,但這與張愛玲無關,更談不上“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
    米蘭·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第三章《誤解的詞》:薩賓納與弗蘭茨建立了性關系,但是在對愛情、性乃至生活的方方面面,他們的想法截然不同。昆德拉設計了一本“誤解小詞典”,告訴讀者他們各自眼中的世界是什么樣子??杀氖?,薩賓納意識到誤解的存在,而弗蘭茨到死都以為他的解讀和薩賓納的解讀是一樣的。
    張愛玲的《色·戒》中,愛情就是一個“誤解的詞”:狩獵者眼中的“愛情”和獵物眼中的“愛情”,能是一回事嗎?男女主人公各尋各的感受,各做各的迷夢,各愛各的“愛情”,至死不悟。這是張愛玲小說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常態。從《傾城之戀》起,無不如此?!秲A城之戀》是個輕喜劇,男女主人公各懷算計,互相狩獵,也互為獵物,卻在亂世中獲得了一個機緣,不得不相濡以沫,最后成就了美滿姻緣。但是誤解并未隨之消除,在婚姻里他們仍然是各取所需,各有各的滿足,可這也并不妨礙他們“和諧”地共同生活下去。這似是深一層的諷刺。世俗男女的婚姻大多在“誤解”中達成并維系。無怪乎男子出軌,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老婆不了解我?!斗怄i》更把“誤解”演繹得淋漓盡致。封鎖也是一個與世隔絕的機緣,在短短時間里,女子決心顛覆她平淡的生活,投奔“愛情”,對她,愛情意味著拯救,而對男子來說,不過是打發電車上無聊時間的方法。
    電車里點上了燈,她一睜眼望見他遙遙坐在他原來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來他并沒有下車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鎖期間的一切,等于沒有發生。整個上海打了個盹,做了個不近情理的夢。
    張愛玲筆下,女性的天真和浪漫,男性的猥瑣和現實,不外如此。
    李安的電影《色·戒》是對張愛玲的小說《色·戒》的徹底誤讀,他不過是用了同一個名字,主人公也叫易先生和王佳芝,僅此而已——站在狩獵者立場上解讀“愛情”,和站在獵物立場上解讀“愛情”,能是一回事嗎?
    李安理解的王佳芝的“愛情”是什么呢?張愛玲說:到男人的心里通過他的胃,到女人的心里通過她的陰道。這句調侃,被李安完全當了真。從這一立場出發,那三場被媒體津津樂道的床戲,并非虛設,尤其是第一場虐戀場景,男性對女性施以暴力凌虐,女性肉體被徹底開發和征服,由此引發性的歡愉,最終達于感情的依戀和精神的屈從。這種力量之強大,足以使她背叛自己的浪漫理想。
    或者,按照弗洛伊德的說法,受虐是女性氣質的來源??駸嶂С炙睦碚摰囊粋€女性研究者更是聲稱:女性天生就是受虐狂。
    這種判斷隱含的邏輯也許是:暴力=強大=安全感。史前狩獵時代,男性的強壯,意味著更多的獵物、更強的生殖能力,和對女性和她的孩子更好的照顧和保護。為此付出忍受暴力的“小小代價”,是可以接受的。
    但社會早就進化到男性無法憑肌肉和睪丸征服世界的年代了。李安恐怕弄錯了,天生受虐狂的女性確實存在,但大部分女性并非如此。女性成為受虐狂,社會文化的原因恐怕遠遠比生理原因來得強大。暴力引發的女性普遍反應是恐懼和沮喪。純粹由性(交)而愛的女性的確存在,但大部分女性并非如此。女性情感反應的普遍模式,恰是由“愛”而“性”(雖然“愛”的基礎本來就是性的吸引)。即使是《金瓶梅》里的萬惡淫婦潘金蓮,一個純粹的肉體動物,對性永不饜足,那個性能力超強的西門慶何嘗沒有滿足她的性需索甚至“被虐的需索”?但是他對她的意義不過是錢袋和機器,雪夜彈琵琶的一點抒情筆墨很快黯淡。隨著他們性交次數越來越頻繁,強度越來越大,彼此間的感情反而蕩然無存,最后她不惜為了滿足自己讓他送命。如果潘金蓮也配有一點“愛”,那么她“愛”的恰是那個她一直想偷卻遲遲偷不成的陳經濟。
    西蒙·波伏娃早就在《第二性》中嚴厲批判過的男性集體性幻想,被李安再次搬上屏幕成為狂歡。即使我們認同李安的王佳芝是少數接受暴力也接受“由性(交)而愛”的特異女性,但她絕不是張愛玲的王佳芝。張愛玲筆下男男女女,充滿了世俗煙火氣,故事再“傳奇”,傳達的仍是被她嘲弄的普遍人性。
    那么張愛玲理解的王佳芝的“愛”究竟是什么?是“細節”。
    女性總是以為,行動通達于思想,男性對她們表示體貼好感的細節,略一堆砌,就能轉化為“愛情”??杀氖?,對男性而言,行動僅僅具有當下的意義。小說里那個重要的道具,戒指,張愛玲強調了它的貴重,和購買的瑣碎過程。王佳芝貪戀的并非戒指價值的貴重,也不是“春藥”一樣的權勢,而是一個如此有權勢的男人,愿意鄭重其事地親自陪她,不厭其煩地挑選了一只貴重的戒指,于是她覺得這通往“愛情”了。
    他不在看她,臉上的微笑有點悲哀。本來以為想不到中年以后還有這樣的奇遇。當然也是權勢的魔力。那倒還猶可,他的權力與他本人多少是分不開的。對女人,禮也是非送不可的,不過送早了就像是看不起她。明知是這么回事,不讓他自我陶醉一下,不免憮然。
    陪歡場女子買東西,他是老手了,只一旁隨侍,總使人不注意他。此刻的微笑也絲毫不帶諷刺性,不過有點悲哀。他的側影迎著臺燈,目光下視,睫毛像米色的蛾翅,歇落在瘦瘦的面頰上,在她看來是一種溫柔憐惜的神氣。
    這個人是真愛我的,她突然想,心下轟然一聲,若有所失。
    這就是典型的“誤解的詞”,對男子來說,不過是他艷遇的又一樁,情場老手的慣技,雖有片刻自我陶醉,但是青春美貌的女子也讓他意識到自己如同懷抱書念處女的大衛王,征服女人不復憑借雄性的力量,而是附加的權力財富,所以他“悲哀”。而這一切落到王佳芝眼中,卻成了“溫柔憐惜的神氣”,轟然一聲,直達于“這個人是真愛我的”。
    這一瞬間的“愛情”,讓她迅速做出了“女性的”反應:保護所愛的人。
    對易先生來說,事發后殺了王佳芝是正常不過的選擇,不必經過任何心理掙 扎。愛美人不愛江山的男性只是少數,其中還有99%的初衷是江山美人兼而有之,不過末了比較倒霉罷了。女性對男性犧牲,卻已然被社會教化成本能。女性以犧牲為愛的極致,而男性以殺戮完成的占有為愛的極致,這種關系,在中外文學作品中都有相似的表達,譬如莎士比亞的《奧賽羅》。這才是她創作的靈感和目的。易先生最后那段自戀無邊的內心獨白,代表的是男性普遍的毒辣和無恥。
    李安最具創意的,是在電影中精心修飾了這種毒辣和無恥:不但獵物“愛”上了狩獵者,而狩獵者也對獵物動了真情 ,于是這種狩獵與被狩獵的關系被巧妙地攪亂了,那段獨白反而成為“真情”:狩獵者占有了獵物的生命,獵物占有了狩獵者的心靈。更妙的是,他強化了狩獵者和獵物共存的“充滿了不可知危險的叢林”的情境,在這里,狩獵者和獵物都朝不保夕。動蕩不安的大時代下,誰不是獵物呢?
    結果是:狩獵者和獵物“平等”了!狩獵的血腥味被掩蓋了,導演和觀眾的良心都得到了安撫,可以從容玩味“愛情”(以及性)了,真是皆大歡喜。
    倘若獅子和麋鹿會說話,不妨去問問它們承認不承認這種“平等”。前者定會嗤之以鼻,后者則要悲憤交加。
    當然,李安可以不遵循張愛玲原著的思路,借尸還魂在藝術再創作中是被允許的,甚至被鼓勵的;狩獵者和獵物的性狂歡在屏幕上也是被允許的,畢竟人在床上、在電影院里想和做的,和平日賴以安身立命的不是一碼事;至于說敗壞烈士鄭蘋如形象,始作俑者是張愛玲,似乎也怪不到他頭上。這都不是問題。
    然而,李安接受采訪時說,拍到后來,幾乎有點被“附身”的感覺?!笆菑垚哿岬淖髌氛椅?,不是我找它。這段歷史,就是要被留下來?!闭f張愛玲找他,已算囈語,和“歷史”,就更沒有什么關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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