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應臺:山路

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并不重要。
你來看此花時

今天是7月7日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風陷入昏迷的第二晚。這里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掌聲、笑聲、歌聲,混雜著城市的燈火騰躍,照亮了粉紅色的天空。此刻,一輩子被稱為“才子”的沈君山,一個人在加護病房里,一個人。


臺灣原住民部落山區,一條老吊橋        龍應臺 / 圖

    五萬人涌進了臺中的露天劇場;有風,天上的云在游走,使得月光忽隱忽現,你注意到,當晚的月亮,不特別明亮,不特別油黃,也不特別圓滿,像一個用手掰開的大半邊葡萄柚,隨意被擱在一張桌子上,仿佛尋常家用品的一部分。一走進劇場,卻突然撲面而來密密麻麻一片人海,令人屏息震撼:五萬人同時坐下,即使無聲也是一個隆重的宣示。
    歌聲像一條柔軟絲帶,伸進黑洞里一點一點誘出深藏的記憶;群眾跟著音樂打拍,和著歌曲哼唱,哼唱時陶醉,鼓掌時動容,但沒有尖叫跳躍,也沒有激情推擠,這,是四五十歲的一代人。
    老朋友蔡琴出場時,掌聲雷動,我坐在第二排正中,安靜地注視她,想看看──又是好久不見,她瘦了還是胖了?第一排兩個討厭的人頭擋住了視線,我稍稍挪動椅子,插在這兩個人頭的中間,才能把她看個清楚。今晚蔡琴一襲青衣,衣袂在風里翩翩蝶動,顯得飄逸有致。
    媒體涌向舞臺前,鎂光燈爍爍閃個不停。她笑說,媒體不是為了她的“歌”而來的,是為了另一件“事”。然后音樂靜下,她開口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 / 是誰在撩動琴弦——”蔡琴的聲音,有大河的深沉,黃昏的惆悵,又有宿醉難醒的纏綿。她低低地唱著,余音繚繞然后戛然而止時,人們報以狂熱的掌聲。她說,你們知道的是我的歌,你們不知道的是我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對你們并不重要。
    在海浪一樣的掌聲中,我沒有鼓掌,我仍舊深深地注視她。她說的“事”,是五十九歲的導演楊德昌的死。她說的“人生”,是她自己的人生;但是人生,除了自己,誰可能知道?一個曾經愛得不能自拔的人死了;蔡琴,你的哪一首歌,是在追悼,哪一首歌,是在告別,哪一首歌,是在重新許諾,哪一首歌,是在為自己作永恒的準備?
    擋了我視線的兩個人頭,一個是胡志強的。一年前中風,他走路時有些微跛,使得他的背影看起來特別憨厚。他的身邊緊挨著自己大難不死的妻,少了一條手臂。胡志強拾起妻的一只纖弱的手,迎以自己一只粗壯的手,兩人的手掌合起來鼓掌,是患難情深,更是歲月滄桑。
    另一個頭,是馬英九的。能說他在跟五萬個人一起欣賞民歌嗎?還是說,他的坐著,其實是奔波,他的熱鬧,其實是孤獨,他,和他的政治對手們,所開的車,沒有“R”擋,更缺空擋。
    坐在我旁邊的,是香港的榮念曾和黃英琦。左手創實驗劇場,右手畫漫畫、寫文章的榮念曾,安安靜靜地坐著。剛剛動過心臟大手術,他放慢了腳步。英琦,辦創意學院、推社區運動,有點倦,仍然棱角分明。
    我們這一代人,錯錯落落走在歷史的山路上,前后拉得很長。同齡人推推擠擠走在一塊,或相濡以沫,或怒目相視。年長一點的默默走在前頭,或遲疑徘徊,或漠然而果決。前后雖隔數里,聲氣婉轉相通,我們是同一條路上的同代人。
    蔡琴開始唱《恰似你的溫柔》,歌聲低回流蕩,人們開始和聲而唱: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 
    就像一張破碎的臉
    難以開口道再見
    就讓一切走遠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們卻都沒有哭泣
    讓它淡淡的來
    讓它好好的去

    我壓低帽沿,眼淚,實在忍不住了。今天是7月7日的晚上,前行者沈君山三度中風陷入昏迷的第二晚。這里有五萬人幸福地歡唱,掌聲、笑聲、歌聲,混雜著城市的燈火騰躍,照亮了粉紅色的天空。此刻,一輩子被稱為“才子”的沈君山,一個人在加護病房里,一個人。
    才子當然心里冰雪般地透徹:有些事,只能一個人做。有些關,只能一個人過。有些路啊,只能一個人走。
                                        2007-07-11 陽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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