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滌:祈愿芻議(二)
無論哪種信仰體系,認定的是“唯一救主”還是“集體班子”,都必須認為它(或祂們)是全智全能的。它不會有“帶寬”的問題,和你的溝通總能暢通無阻;也不會有“容量”的問題,巨細糜遺它都記在心頭;更不會有“處理速度”的問題,因此不必擔心“先后排序”,拖延閣下的祈求。
■局內局外 身后身先
上期里劉君案例中直觀印象與分析結果大相徑庭,甚至造成素有專業訓練的醫生們的誤判,值得我們舉一反三,在進入“求什么”的分析之前,再多費一點篇幅。
在“向誰求”和“怎樣求”方面,中國人能夠形成各自的“彈性組合”?向地藏求官位,向觀音求子孫,向文殊求功名……人們的祈求中,有許多超出了平安、健康、和諧的內容,涉及到人世間“緊俏物質”的分配,誰又應該得償所愿呢?
請以大家都耳熟能詳的股評人所謂技術分析為例。經過多年的低迷沉寂,國內的股市在去年下半年突然咸魚翻轉,令人暈眩般的暴漲一掃疲態。許多“著名”股評家甚至大言當前的牛市將持續十五年,一派外星人的牛皮,似乎過去十五年的經歷是發生在遙遠的香格里拉。他們像從冬眠中蘇醒的牛蛙,又活靈活現地吹噓說從圖線型態分析早就預言過某只股票會大漲,只是大眾未能領會或是膽識不夠,坐失了良機。此時,你不妨試試前文介紹的方法來幫助分析薦股人的可信度。假如股評人某甲強調他根據獨門的圖形分析在過去兩年里推薦了10只股票。其中的8只在去年6月后漲了。即使他宣稱的沒有任何水分,其可信度又值多少呢?我們會發覺,此公不曾強調的另外有九十只股票也出現過同樣的圖形,而且其中的五十四只也隨著大市上漲了。請注意,為了尊重某甲的“專業名聲”起見,這里已經假定他的薦股成功率80%明顯高于大市60%的上漲率。
采取同樣的分析不難發現:某甲自噓他強力推薦之后果真漲了的股票的概率是12.9%,而他曾推薦卻沒漲的股票的概率是5.3%。兩者相比,命中率似乎要高出 50%;不過再全面一點看,上漲的股票中未曾經他推薦的概率是87.1%,而曾出現過同樣的上漲趨勢圖形但沒被推薦同時也沒上漲的股票則有94.7% 之多。很明顯,某甲技術分析的神通絕沒有他力圖要你相信的那么大。
再以銀行放貸為例。隨著小康社會的進展,消費信貸日益成為一般家庭安排生活的金融工具。銀行是怎樣來服務群眾,賺取正當利潤并避免不當風險的呢?除了貸款者的收入和凈資產之外,他是否有違約甚至惡意逃廢賬的歷史紀錄是個關鍵的依據。讓我們仍舊沿用劉君案例中的參數,假定汽車貸款的不良率僅 1%;統計業已表明汽車貸款中不能履行合同還款的貸戶在按揭貸款中的壞賬率也相當高,有 80%;而在汽車貸款正常還款戶(99%)中發生按揭貸款壞賬的概率僅為 10%。根據前面劉君案例中的計算,按揭貸款壞賬戶中有7.48%曾有過車貸不良紀錄,而在按揭貸款中正常供款戶中曾有過車貸欠款未清償的則僅僅0.224%而已。
如此一比較,我們就明白為什么銀行對已貸戶以往履約紀錄來衡量的誠信是那么的看重,這絕非出于歧視或不寬容。很多社會調查分析表明,人的行為有強連續性,過去和將來行為的相互關聯度是很高的。和刑事犯一樣,拖欠或逃廢銀行借款的人往往集中在屢犯的小群體。就像一個累犯不會因為搬了一次家就改變其犯罪傾向一樣,一個貸戶不會因為他在工行而不在中行貸款就改變他的誠信態度。因此,國家有責任建設并督管社會征信系統,讓各類金融服務機構充分共享人們的債信紀錄。以前國內的銀行劃地自牢,以同行為壑,拒不分享客戶債信的記錄資料,是相當狹隘甚至愚蠢的。事實上,一個在中行逃廢賬的壞客戶被工行挖過去而蛻變成優良客戶的可能性極小。發達國家的銀行業或其他金融服務業,在競爭上可說是心機用盡,但在客戶借貸紀錄卻能充分共享,合作無間,是為了整個行業的共生共榮乃至整個社會經濟的興衰。
以上的分析可以小結為,從正面來測算祈求的效益,祈求者的“成本”至多是“帕氏證實”中的 B。只是不論奉獻、捐贈、布施,還是做義工,都必須實實在在,雇人代做義工,或用“特支費”“機要費”等等報銷香火錢,絕對是不可行的。這是對神的冒瀆,而它的法眼又是無邊的明鑒。祈愿若蒙應許,那么收益(即“帕氏證實”中的 A)又是多少呢?這頗難量化。大多數情況下,心境平和、旅途平安、病患康復、關系修復,等等,往往既不易算亦不可比。所以在討論“怎樣求”暫告段落前,我們還得再看一下“向誰求”的問題。
讀者朋友中有不少或許會爭辯說,“信仰是不能夠簡約為理性行為的”,因此帕氏的“證實”的方法不啻緣木求魚。筆者同意信仰活動(和許多基本的文化習俗一樣)是“超越邏輯的希望”。帕斯卡爾自己就是明證,他的兩次皈依是受奇跡顯靈的引導而非邏輯辨析的結果。然而,“帕氏證實”至少在兩個層面上可以促使人們去思索:一、信仰和理性并非此消彼長、相互頡頏,而是能平行不悖甚至相互促進的;二、理性分析方法可用作詮釋而并能不證偽信仰活動。引用帕氏的思路,是想說明一些理性分析工具有助于我們在群體集合上更清楚地把握和理解信念這類極具獨特性的個人體驗,即便邏輯本身并不足以提供堅實基礎來進行比較分析。
“帕氏證實”倒是還需要通過另一層次的檢驗。普遍觀察到的經驗是,人類的某種信念體系只會由另一種(更先進或更合適的?)信念體系來替代,而從來都不是被所謂事實或者理性所打垮的,除非我們把取代的新信念體系稱之為“客觀事實”。換言之,“帕氏證實”并沒有給出信靠的神是否“真神”的回答。哪個神才真正擁有威力,能應許我們的祈愿?對“神”的排他性認定既是各種體系之間的沖突,也是人類歷史上眾多沖突——文化的和流血的——的根源。在帕斯卡爾的時代是如此,他所屬的冉遜派曾飽受擠壓和迫害;即便在今天,據說地球已經算是很平坦的了,可這類鴻溝還在界定著世界的政治和經濟地貌。
實在來說,對于中國人這種困擾并不尖銳。華夏是相當入世的民族??追蜃印熬垂砩穸h之”的教義使人們得以從容應付,他那“不能事人焉能事鬼”的世俗態度使我們能夠平滑地進入“現代化”,而漢族“泛愛神”的通達取向又使我們可以“祭神如神在”,不鉆牛角尖,從而避免極端的沖突。在“向誰求”和“怎樣求”方面,中國人能夠形成各自的“彈性組合”。人們上九華向地藏求官位,下普陀向觀音求子嗣,登峨嵋向普賢求順遂,攀五臺向文殊求功名,也可以求媽祖保平安,求彌勒賜財富,或求關公祛災禍……各取所需,并不感到別扭。在杭州,出租司機會說上天竺的法華寺比靈隱寺更靈驗;在北京,服務小姐會說密云縣的紅螺寺比白塔寺還管用。天國好比是塵世的折射,有組織部、有計生委、有信訪辦、有教育局,各司其職,似乎總能夠“恒順眾生”和“普皆回向”。
為了避免突破篇幅,還是讓我們轉而討論一下“求什么”的問題。無論哪種信仰體系,認定的是“唯一救主”還是“集體班子”,都必須認為它(或祂們)是全智全能的。它不會有“帶寬”的問題,和你的溝通總能暢通無阻;也不會有“容量”的問題,巨細糜遺它都記在心頭;更不會有“處理速度”的問題,因此不必擔心“先后排序”,拖延閣下的祈求。在“絕對的能量”和“無涯的慈悲”之下,人們不用擔心自己是多么渺小,所求是如此鄙瑣,皆能得到垂顧和俯允??傊?,天國是不會“客滿”的。
可是在人們祈求中,有許多超出了平安、健康、和諧的內容,涉及到人世間“緊俏物質”的分配,那時,情況就變得復雜起來了。比如你祈求就讀清華大學的電子工程,或祈求進步從副職提干到正職,或是投資了某只股票盼望大漲,或是在競賽對局中希望勝出,或者想搞到一張熱門演唱會的門票……那時,即使“全智全能”的神也會面臨挑戰。你祈求它分配給你的機會和資源,供應受著嚴格的限制。它不能增加錄取名額、職位、座席,未滿足所有子民的祈愿也不能使比賽的雙方同時贏,讓所有的股民都賺:這類祈愿的標的是經濟學中所謂的“排他性物品”。誰又應該得償所愿呢?
“全智全能”的神還必須有一個不可偏忽的屬性:公義。換句話說,惟有真神才有能力俯允我們的祈求,而它必定是個公義的神。既是如此,花三塊錢進一炷香,還是花一萬元燒高香,還是耗百萬元替佛像金裝;是初一還是十五去求,或是大年初一在名剎燒頭香,恐怕對能否得到神的垂顧允諾都不會產生影響。和孩子、官員、財主不一樣,神是不受哄騙、收買、討好的,假如它果真是“全智全能公義慈悲”的真神。
那么,除了平順、健康、和諧,人們該求些什么呢?有位高人曾這樣理解:
我向神祈求,祛除我的陋習吧 / 神說,不成。陋習該自己捐棄,而非由我消除
我向神祈求,賜給我堅毅吧 / 神說,不成。堅毅乃于磨難中形成,要靠自己砥礪,而非靠我賜予
我向神祈求,解脫我的痛苦吧 / 神說,不成。痛苦會使你遠離物欲而靠我更近
我向神祈求,超拔我的靈性吧 / 神說,不成。靈性由你自己提升,我將剪刈蕪枝,令你更能根深葉茂
我向神祈求,使我孩子的殘障豁然脫體吧 / 神說,不成。孩子的身體不過旅途的皮囊,而他的靈魂原本就是完備的
我向神祈求,賜給我幸福吧 / 神說,不成。追求幸福得求諸于己,在我的祝福之下
我向神祈求,讓我享受生命的每一分鐘吧 / 神說,不成。我給了你生命就是要你體驗這一切……
我向神祈求,使我能愛他人如同您之愛我吧 / 神說,呵呵,你終于明白了妙諦……
至于我,和多數中國人一樣,常懷敬畏之心,首先會這樣祈求:
請賜我以勇氣去改變我力所能及的
賜我以寧靜去接受我力所不逮的
同時賜我以智慧去理解兩者的分際
(作者為美國加州州立大學商學院教授,電子郵箱sundi@sdb.com.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