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泳:老派知識分子
潘光旦先生服務于清華多年,始終維護清華制度,不顧慮因此開罪于人。他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當中既能治學還能治事的人……
費孝通先生晚年寫文章回憶他的老師,喜歡用“老派知識分子”這個詞?,F在也有人用“老派共產黨員”來稱那些模范共產黨員。
我喜歡“老派”這個詞。舊比新好,這是我過去判斷許多學術問題的一個基本看法,對中國的知識分子,無論左右,我也這樣看。
我岳父上世紀30年代末參加共產黨,我從他身上看到了一些老派共產黨員的特征,有兩點印象特別深刻,一是無神論思想,一是公私分得很清。他遺囑死后連燒香叩頭這樣的事都不讓做,他是真不信鬼神。他從不占公家的便宜,但該自己得到的,再小他也計較,他文化不高,但我很佩服他的表里如一和從一而終。
人的一生無論新舊,也無論左右,最后都要落在道德上。當制度落后的時候,我們曾經迷信制度,以為好制度一來一切都好,其實不是這么回事。無論從政、經商還是治學,最后還得過道德這一關。雖然道德高尚的人最后總是吃虧,但我們還是不能沒有道德,陳寅恪在《元白詩箋證稿》中就講過這個意思,特別是移代之際,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質高下。
在我讀書的印象中,潘光旦先生就是一個品質非常高尚的人。上個月,我收到中國近代史所呂文浩兄寄來的《潘光旦圖傳》,讀過之后,想到了這個老派知識分子的許多事。
這幾年為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寫傳記的不少,但很奇怪,為潘光旦寫一本傳記,我印象中,呂文浩這本還是第一部。前些年,老朋友孫珉早就做了很多準備,但后來可能他公務纏身,就放下這個工作了,我感覺我們應該有多部潘光旦傳,有專業性的傳記,也要有通俗性的傳記。文浩兄這本書,為潘光旦的研究工作打下了非常好的基礎。
很多年前,在昆明紀念西南聯大的一次會議上,我認識了潘光旦先生的女兒潘乃穆,從她身上,我能感覺到“家風優美”是什么含義。她編過一本書:《中和位育———潘光旦百年誕辰紀念》(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這本書我看過很久了,但有一個細節不能忘記。
這本書里選登了潘光旦先生1949年的幾則日記,從這些片斷的日記中,我多少能理解為什么潘光旦先生在當年“三反五反”的時候,面臨自己那么多朋友和學生對自己的批判,而在心理上很難認同當時的一些做法。我想當時許多做人做事的方式,在潘光旦先生的道德里是過不去的。
潘光旦先生在1949年的一則日記中說:“與沈衡老談其孫來清華旁聽事;此事衡老徇其孫之請,轉托高教會對清華指令辦理,于法絕對不妥,清華自20年前起不收旁聽生,余在教務長任內曾以詞折服軍閥劉鎮華之秘書長不遣劉子二人來校旁聽,今衡老以人民最高法院院長之地位,作此強人違例之舉,不第對清華不利,對己亦有損令名,而高教會肯以指令行之,亦屬太不檢點;余旨在勸衡老收回此種請求,渠似不甚領悟,甚矣權位之移人也。(12月28日)午后沈衡老囑其孫××攜書來,仍商來校旁聽事,余就此舉對各方面之不利剴切言之。高教會徇私人之托,隨意指令其附屬機關,終將受人評議,不利一也;清華奉指令行事,破其20年來良好之規則,不利二也;衡老為法界前輩,向以法治領導群倫,今又膺最高人民法院之重寄,今乃視一校之章則與尤良習慣為無足輕重,必招物議,不利三也;沈君而入校旁聽,同學必將指摘曰,此某之文孫始獲此特殊待遇,何外此無它例也?此不利四也。余以此語沈君,請其孰權利害,自動撤回申請,并歸于老人陳之。青年人有理想有熱情,以詞折服,宜若容易,此事看來可以了結,至余或因此開罪衡老,開罪于當今之大理,則不暇計及矣。(11月9日)”(第355頁)
此事后來的結果我不清楚,但從中可以看出一個老派知識分子做人做事的思路。潘光旦先生服務于清華多年,始終維護清華制度,不顧慮因此開罪于人。他在清華和西南聯大做過教務長,是他那一代知識分子當中既能治學還能治事的人,他們不光有能力,還有道德。
時代在變,但總有一些東西是恒久的,不能變來變去。道德上的多變其實就談不上道德了。在中國,做人做事,比較看重從一而終,有時感覺這很落后,但至少對成年人來說,我以為這是一個基本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