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聽“文學盲”談“文學”
身邊的少年從來沒有背誦過唐詩或者宋詞。他至今也不知道有一個外國人的真名叫“歌德”,有一個中國人的筆名叫“茅盾”。
緒斯金
身邊的少年有一天問我是否讀過緒斯金(Patrick Suskind)的《香水》。那是他正在讀的作品,是他這個學期法語課上的第二部必讀的作品。我說我沒有讀過。我只讀過他的《鴿子》。一只來歷不明的鴿子在那部小說中改變了一個人的生活。那好像是所有人在生活中的遭遇。那次閱讀向我證實了小說的作者是一個出色的作家。我也從此知道了這出色的作家還寫過其他出色的作品,其中包括身邊的少年剛剛問及的《香水》。身邊的少年贊揚這部副標題為“一個兇手的故事”的作品“太精彩了”。他說這樣的作品讓他覺得寫作是一項了不起的事業。
身邊的少年從來沒有背誦過唐詩或者宋詞。他至今也不知道有一個外國人的真名叫“歌德”,有一個中國人的筆名叫“茅盾”。他也不知道魯迅寫過平民阿Q的“正傳”或者尤瑟納爾寫過皇帝哈德良的“回憶錄”。因為這些綜合癥狀而被診斷為“文學盲”肯定不會是誤診。我常常將身邊的少年這種后天的不足歸咎為我自己的過錯。我常常為此而感到羞愧和遺憾。
令我安慰的是,這“文學盲”偶爾也會跟我談起“文學”。他在我的敦促下重讀《鼠疫》時,對加繆的文學才能終于有了一些認識。他有一天贊嘆他讀到的一個句子,說其中并列的幾個形容詞雖然表達了不同的意思,感覺上卻有同樣的“重量”,顯得非常整潔而精致。他說話時有點激動,顯然是“有感而發”。我表揚他對法語終于有了一點感覺。他糾正我的說法。他認為這說明的應該是他對文學從來就“很有感覺”。
也許正是這種“感覺”使這一期英語課上的必讀書敗壞了他的情緒。他總是拖到考試的前夕才趕上進度的要求。他一邊讀一邊哀嘆、抱怨,甚至誹謗。他拿手里的書與夏天他在我的推薦下讀過的卡夫卡的《饑餓藝術家》和《變形記》相比?!斑@怎么可以叫文學呢!”他哀嘆說。他又拿手里的書與法語課上的必讀書相比,抱怨英語老師不負責任或者沒有水平。我總是想息事寧人。我告訴他,《人鼠之間》是一本出名的書。他用一個臟字回應。我處“辱”不驚,繼續告訴他,這本書的作者還得過諾貝爾獎。這進一步的信息給了他一個誹謗的靶子?!斑@說明諾貝爾獎沒有什么水平?!彼u謗說。
英語課上的第二本必讀書仍然是斯坦貝克的作品?!拔膶W盲”仍然抱怨說沒有一點意思。我不喜歡這種盲目的否定,向他追討具體的解釋。他舉了一個細節,說有一段寫到醫生來了,接著看病給藥,然后醫生走了,然后病人吃藥,最后病人好了。他重復了那一個臟字,接著說:“這有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簡化了那個細節。但是,我知道,如果那醫生是一個獸醫,如果他給的藥是假藥,如果他走到半路就倒下了,如果服了假藥之后,病人仍然(或者竟然)好了,這“文學盲”一定會有一點興奮。然而,這樣的奇跡不可能出現在那樣的作品里。
不難確診,令這“文學盲”過敏的就是“現實主義”。他總是覺得那種框架中的作品沉悶又平庸。他總是期待著想象力能夠帶來的神奇和驚喜。
我從來沒有向他推薦過自己的作品。他的恭維會被我世故地解釋成“孝順”,而他的詆毀會被我按社會學歸咎于“代溝”或者據心理學歸咎于“俄狄浦斯情結”。
我不相信“文學盲”能夠被“感覺”和“談論”治愈。我相信只有熱愛才能夠洞察文學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