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示讀者以大信(3)

我總算看到另一個中國人在他自己的科學史著作中不再去解答所謂的“李約瑟難題”了!我知道這樣說相當夸張,只是因為這些年來喜歡求解“李約瑟難題”的人多如過江之鯽.

中國的“川”有沒有入世界的“海”?

——評陳方正《繼承與叛逆》

江曉原“李約瑟難題”已經讓我們審美疲勞

我總算看到另一個中國人在他自己的科學史著作中不再去解答所謂的“李約瑟難題”了!我知道這樣說相當夸張,只是因為這些年來喜歡求解“李約瑟難題”的人多如過江之鯽,看得我們實在是嚴重審美疲勞了,所以我忍不住先說一句夸張的話排遣一下。

三聯去年出版了陳方正的《繼承與叛逆——現代科學為何出現于西方》,這是一部近七十萬字的厚書,它以副標題“現代科學為什么出現在西方”作為綱領,對西方科學史做了通史性質的論述。這樣的嘗試在中文著作中是不多見的。

陳方正這部書,與以研究中國科學史著稱的美國教授席文(Nathan Sivin)的一個想法十分相合,席文認為,“與其追究現代科學為何未出現在中國,不如去研究現代科學為何出現在西方”。席文還認為,“李約瑟難題”是沒有意義的——因為在他看來討論一件歷史上未發生過的事情“為何沒有發生”是沒有意義的,所以“李約瑟問題”被他尖刻地比喻為“類似于為什么你的名字沒有在今天報紙的第三版出現”。

席文的這個比喻,其實是有問題的。一個平常人,名字沒有出現在報紙第三版上,當然很正常;但如果是一個名人,或一個此刻正處在某種風口浪尖上的問題人物,比如某個正鬧緋聞的女明星,那她的名字沒出現在娛樂版上,人們是可以問問為什么的。我的意思是說,席文的這個比喻,沒有抓住問題的要點。

那么問題的要點在哪里呢?其實每個對中國近幾十年來的相關語境不太陌生的人都知道,就在“李約瑟難題”的前一句。

“李約瑟難題”的表述有許多版本,意思都大同小異(當然沒有必要在這里做版本考據),基本意思就是:“中國古代科學技術曾長期比西方遙遙領先,為何近代科學卻沒有在中國出現?”這里前一句是前提,是被當作已經獲得認定的一種歷史事實,“李約瑟難題”要在這前一句的基礎上,來問后一句所表達的問題。

于是,問題的要點立刻就浮現了——那些熱衷于解答“李約瑟難題”的論著,幾乎從來不嘗試給出任何有效的證據,來證明那個前提,即中國古代科技究竟是如何“遙遙領先”于西方的。他們的邏輯顯然是“李約瑟已經這么說了,那就肯定是真的”。而他們顯然喜歡這樣的前提,于是反反復復去“解答”。許多這樣的“解答”其實是某種變相的意淫——因為每次“解答”都是對“中國古代遙遙領先”這個前提的一次認定,而每次對這個前提的認定都能帶來一次心理上的自慰。

至少20年前,我就主張“李約瑟難題”是一個偽問題。

我的主要理由是,這個“李約瑟難題”中的前提——中國古代科學技術長期遙遙領先于西方——是無法成立的。因為古代中國人在科學(如果有的話——因為我主張中國古代是沒有科學的,但這不是此處要討論的問題)和技術方面,所走的發展路徑和西方大不相同。事實上,古代幾個主要文明在這方面走的發展路徑都是互不相同的。我當時用的比喻是: 我們無法斷言“向南走的人比向東走的人領先”。

現在陳方正的大著《繼承與叛逆》問世,書前有余英時寫的長序,闡發陳著的價值和意義,是一篇非常重要的文章。在余英時的序中,也將“李約瑟難題”稱為偽問題,余英時采用了另一個比喻: 不可能說“某一圍棋手的棋藝曾長期領先某一象棋手”,這和我上面的比喻堪稱異曲同工。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只有兩個中國學者敢做這件事情

和國內那些解答“李約瑟難題”的論著相比,這部《繼承與叛逆》有意思多了。在我看來,本書最重要的新穎之處,是作者擺脫了“為何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出現”這個虛幻的問題之后,轉而關注“現代科學為什么出現在西方”這件事情。

陳方正采用的方法很“笨”——他在這部《繼承與叛逆》中,為了向讀者說明現代科學的根在哪里,采取了“將西方科學的歷史認真講一遍”的辦法。這是一個相當吃力不討好的做法,很煩很累人,很容易出錯。不過陳方正竟然做得相當成功。

類似《繼承與叛逆》這種通史性質的西方科學史著作,近年已經翻譯引進了若干種,比較重要的有戴維·林德伯格的《西方科學的起源》、詹姆斯·麥克萊倫第三等人的《世界科學技術通史》(中譯初版名《世界歷史上的科學技術》)、柯林·羅南的《劍橋插圖世界科學史》等。但是中國學者很少嘗試,因為大家都很精明,都知道這種事情做起來吃力不討好(至于某些東拼西湊的教材,自然不足以放到這里來同日而語)。據我所知,迄今敢于以個人之力嘗試做此事的中國學者,總共只有兩人——吳國盛和陳方正。

吳國盛的《科學的歷程》,原是一部通俗性質的著作,出版后廣受好評。2002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修訂版,則增加了不少學術含量,漸有成為“準經典”之勢。例如,近年它已經是上海交通大學科學史系博士研究生入學考試的標準參考書之一。當被詢及有無中國學者撰寫的科學通史著作時,我也經常推薦此書。

陳方正的《繼承與叛逆》,因為是“帶著問題”而寫,而且一開始就是以學術文本的形式來表達,思想深度方面勝過吳著,應該是被期許的。

陳方正將西方科學的歷史講到近代科學出現為止(16—17世紀),這樣的處理方式,和前面提到的戴維·林德伯格的《西方科學的起源》類似。這是因為他要解決的問題,就是“現代科學為什么出現在西方”,所以寫到現代科學問世而止。

這一點也是值得注意的,因為這樣的處理方式,對作者論述的要求更高——在許多“自從盤古開天地”一直講到今天的科學通史著作中,古代、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科學技術可以只占一半甚至更少,而對現代科學技術則濃墨重彩大書特書。例如在吳國盛《科學的歷程》修訂版中,全書十卷,古代、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就只占了四卷。這固然是因為從18世紀開始科學技術飛速發展,內容確實比古代多得多,但林德伯格和陳方正這樣的處理,就要求對古代、中世紀和文藝復興時期的科學技術發展論述得更為詳細和深入。

寫一部科學通史容易嗎?

這個西方科學出生、成長的故事,已經在陳方正腦際縈繞許多年了——至少是十幾年前,他那篇收在《站在美妙新世紀的門檻上》(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一書中,題為“為什么現代科學出現于西方?”的文章,就是他講的這個故事的簡要版。

我承認,在我剛一拿到《繼承與叛逆》——還在書店普遍架上之前——的那天,我就“不懷好意”地抽查了書中我最熟悉的部分之一,16世紀的天文學發展,看看陳方正的論述有無差錯。幾天后在飯局上遇見陳,我告訴了他我抽查的結果: 沒有發現差錯和外行話。

也許有人會認為,“沒有發現差錯和外行話”,不是一個太低的標準嗎?這對于學者陳方正而言,不會是某種輕微的侮辱嗎?但事實是,陳方正聽了我的話不以為忤(也許是他涵養深厚之故)。我之所以這么坦然告訴他我抽查的結果,是因為考慮到陳方正畢竟不是學天文學出身,而天文學又是有相當高的專業門檻的。

我提到上面這一小段八卦,是為了說明,陳方正“將西方科學的歷史認真講一遍”的工作,做得很細很認真。這不容易??茖W通史之所以讓很多學者望而生畏,就是因為這會涉及許多學科,天文、物理、化學、數學、生物、地學、氣象、建筑、造船、航海、冶金、紡織、水利、軍事……還要加上星占學、煉金術、風水、算命、擇吉……還要具備歷史、宗教、藝術、人類學……方面的知識,一個人再怎么博學、用功,也很難包打天下。所以說寫一部認真的科學通史不容易。

中國古代的“川”和世界現代的“海”

但是陳方正這部書,不僅僅是讓人了解16—17世紀之前西方科學通史的——這樣的了解只是討論和思考的基礎,他要討論和思考的問題是更值得注意的。

按照書中余英時長序中的歸納,李約瑟是將“現代科學”看成大海的,而一切民族和文化在古代和中古所發展的“科學”(廣義的)則是千百條河川,最終都匯入了“現代科學”這個大海之中——李約瑟自己的措詞是借用中國的說法“百川朝宗于海”。

但李約瑟這樣一來,豈不就從根本上消解了他自己的“李約瑟問題”?既然是百川入海,中國古代就是百川之一;川本身當然不等于海,海也不可能從某條川中變成?;蛘?,即使按照李約瑟所強調的,每一條川都對海的形成作出了貢獻,那么再問“中國這條川為何沒有變成海”還有什么意義?

這還要牽涉到中國學者中的另一個分歧。上面講到李約瑟關于“百川朝宗于海”的說法,當然讓中國人聽著還算舒服。但是在關于“中國古代到底有沒有科學”的爭論中,還有一種安慰國人心靈的路徑,就是割斷古希臘和現代科學之間的紐帶——說現代科學不過文藝復興以來的幾百年歷史,古代希臘的科學不是現代科學,就如古代中國科學不是現代科學一樣。所以如果說我們中國古代沒有科學,那么古希臘、古羅馬、拜占庭、阿拉伯、中世紀歐洲等等等等,大家全都沒有科學。這樣一來,大家全都半斤八兩,中國人的面子不也就保住了嗎?這個路徑提出之后,當然也引起了爭議。因為要割斷古希臘和現代科學之間的紐帶,實際上是辦不到的。

況且,中國古代的這條“川”,究竟對今天現代科學這個“海”有多大貢獻?這也是很成問題的。

李約瑟堅定地認為,古代中國在科學技術發展方面走著和西方一樣的道路,而且走在前面;而到了今天,古代諸文明的科學技術之“川”,已經共同匯入了現代科學之“海”,而且都對“海”作出了貢獻。只有這樣,才能提出“李約瑟難題”;也只有這樣,才能想象出“百川朝宗于海”的景象。

而余英時在本書長序中提出了一個看法,他認為到19世紀時,“中國原有的科技成就在西方最新的發現和發明面前已經‘瞠乎后矣’,因此并未發生多少接引的作用。李約瑟所想象的‘百川朝宗于海’的狀況根本未曾出現。”事實上,中國在鴉片戰爭之后,發生的是科學技術方面的“全盤西化”,中國傳統的科技被全面放棄——甚至連“接引”西方新科技的作用都起不了,那又如何談得到“百川朝宗于海”呢?

如果我們在思考中國和西方現代科學技術的關系時,仍然要沿用“川”和“海”的比喻,那只能說是“海水倒灌”——西方的海水如同海嘯一樣漫天涌來,很快所有的河川都已經變成咸的了。比喻至此,還不如回到我們古代的成語上去——那就是“滄海桑田”,我們原有的整個世界,都已經改變了結構和模樣。

陳方正用“將西方科學的歷史認真講一遍”的辦法,有力地向讀者證明了:

現代科學的源頭就在古希臘,所以,現代科學出現在古希臘科學遺產最終的主要繼承者歐洲那里,是必然的;所以,在中國產生不出現代科學,也是必然的。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南方周末》編,詳情請點擊:http://shop.infzm.com/goods.php?id=77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
午夜宅男在线,中视在线直播,毛片网站在线,福利在线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