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都德的“最后一課”

“你正在干什么?”“我正在疼痛?!?都德的“最后一課”從一對希臘單詞開始,它重申“遭受是一種教育”。這條著名的希臘古訓正好就是這“最后一課”所要傳授的真理。

■西書談片

都德是19世紀法國最耀眼的文學圈子中的人物,這是他令人羨慕的身份。同時,

他也歸屬于19世紀法國的另一個“不那么令人羨慕的”文學群體:感染了梅毒的文學家群體


    我正要談論的是都德的“最后一課”,而不是他的《最后一課》。
    這“最后一課”里的敘述者不再是一個不愿意上學的孩子,這“最后一課”里的入侵者不再是鄰國的軍隊,這“最后一課”里的被占領土不再是實際的領土,這“最后一課”里堅定的信念不再是“法蘭西萬歲!”。
    都德的“最后一課”從一對希臘單詞開始,它重申“遭受是一種教育”。這條著名的希臘古訓正好就是這“最后一課”所要傳授的真理。都德的“最后一課”將通過“遭受”的最著名的對象來傳授這一條真理。這“最著名的對象”接踵而至,出現在正文的第二段:
    “你正在干什么?”
     “我正在疼痛?!?BR>     正文的第二段就由這揪心的問答構成。它帶來的“疼痛”是都德的“最后一課”的主題。劇烈的“疼痛”由當時的那種致命的病毒引起。作為“最后一課”里的入侵者,這致命的病毒所侵占的“領土”是授課人瘦小的身體。都德本人就是這“最后一課”的授課人。他在留下的“教案”里這樣表達他對真理的渴求:“疼痛,你是我的一切。讓我在你那里發現所有你不容許我涉足的陌生的疆域吧!你要成為我的哲學,你要成為我的科學?!?BR>    都德的《疼痛》是他一生之中最后的“作品”。這位著名的作家在被當時最著名的醫生判處死刑之后開始有意識地探索疼痛這“陌生的疆域”。他用只言片語記錄下自己和別人遭受的劇烈疼痛以及自己對這種遭受的觀察和思考。他“不擇手段地”將自己的死刑推遲了12年。這12年與“疼痛”相處的零星記錄最后變成了一本50頁的小書,在都德去世33年之后(于1930年)出版。經過英國著名作家巴恩斯(Julian Barnes)精彩的編輯和精細的翻譯,這本書的英譯本出版于2002年。這時候,都德的“最后一課”開始有了歷史的感覺,它被命名為“在疼痛的疆域里”。
    這“最后一課”分兩節上完。在第一節課里,都德主要談論的是自己的疼痛。課程的進度就是“疼痛”的進度。一開始,45歲的都德意識到自己被病毒侵占的身體已經急進了20年,進到了“65歲”的腐朽狀態。盡管他的大腦仍然清醒,他的感覺卻“已經失去了鋒芒”。更糟糕的是,這失去鋒芒的感覺卻仍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疼痛”的分量?!疤弁础睆娪辛Φ亍皾B透”進來了:“它進入我的視覺,它進入我的情感,它進入我的判斷?!倍嫉掠妙澏兜墓P跡記下了“疼痛”的瘋狂。
    這瘋狂的滲透使都德體會到了世態的炎涼。因為他發現,每一陣“疼痛”總是給它的遭受者帶來“新奇的”感覺,而遭受者身邊的人對他正在遭受的“疼痛”卻很快就會習以為常。這種感覺上的差異帶來了很深的孤獨和很強的恐懼。遭受者只能在幻覺和陰影中尋找溫情:“只有看到自己的影子,我才能夠有信心地行走?!倍嫉逻@樣寫道。
    他還發現,“疼痛有它自己的生命”。這也許是對“疼痛”最人道的發現?!疤弁础边@種與生命相沖突的生命貪婪地吸收著時間的營養,最后變成了蹂躪生命的“暴君”。都德模仿奧維德的詩句,用拉丁文控訴說,“疼痛對我的寫作實行了專制”。這大概是對一個作家最深的迫害。都德只能靠過量的嗎啡注射來與“專制”抗爭。這種激烈的抗爭帶給他轉瞬即逝的寧靜。
    可是最后,他已經在身體上找不到注射的地方了。他的皮膚變成了“疼痛”廣闊疆域的邊界。他在這一節課的最后寫道,他很想對他的孩子們大喊一聲“生命萬歲!”,可是,他的生命已經被“疼痛”撕裂,他已經沒有力量喊出這搖搖欲墜的真理了。與《最后一課》中那位莊重的教師不同,在這“最后一課”的最后關頭,都德沒有與“信念”站在一起。
    “最后一課”的第二節主要談論的是別人的疼痛。都德來到了接待過許多文學名流的療養勝地。在這更為廣闊的“疼痛的疆域”里,他遇見了癥狀更為揪心的病人。他既是疼痛的遭受者,又是“看著別人遭受疼痛的人”。這種雙重身份并沒有分散都德對自己的注意。他像那個已經發展到雙目失明的病人一樣對光線失去了感覺。在他看來,所有的東西都是黑色的:“疼痛遮住了地平線,滲透了所有的事物?!倍约阂徊揭徊阶呦略〕氐臅r候,他感覺就像是在走進“宗教裁判所的水牢”。不過,盡管他的病情已經超過了能夠“幫助他認識事物”的階段,他還是準確地認識到了只有在“疼痛”之中,一個人才是完全徹底的“自己”。
    巴恩斯用他對這“完全徹底的”都德的精細注釋以及他精彩的導言和“后記”(一個關于梅毒的長注)擴充了“疼痛的疆域”。在這個意義上,《在疼痛的疆域里》可以說是一個19世紀的法語作家與一個20世紀的英語作家的合著。與感性的《疼痛》相比,《在疼痛的疆域里》具備了歷史的眼光和理性的分量。而巴恩斯的英式幽默又成功地減輕了歷史和理性帶來的負擔。
    都德是19世紀法國最耀眼的文學圈子中的人物,這是他令人羨慕的身份。同時,他也歸屬于19世紀法國的另一個“不那么令人羨慕的”文學群體:感染了梅毒的文學家群體。他在這兩個群體中的位置都不是最為靠前的。在后一個群體中,他的前面還有三個更響亮的名字:波德萊爾、福樓拜和莫泊桑。不過,都德在這個群體中有明顯的“特色”:第一,他起步最早,17歲就染上了這種當時的致命病毒;第二,這病毒來得“出其不意”,它來自一個“有地位”的女人;第三,這病毒“大器晚成”,在他的身體里潛伏了幾乎三十年才“原形畢露”。 這些特色令都德對病毒有不同的“反應”。
    都德的“最后一課”只是在呈現“疼痛”的共同的疆域,卻沒有去追究導致“疼痛”的特定的原因。巴恩斯欣賞都德沒有在這“最后一課”落入道德的窠臼。這“最后一課”是文學課、科學課或者哲學課,而不是道德課或者政治課。這大概就是為什么一百多年之后,當導致都德疼痛的這種疾病已經在現代醫學的眼中“沒有一點意思”(巴恩斯引用的一個醫生與他的談話)的時候,這本關于“疼痛”的書讀起來還這樣有意思的重要原因。

{{ isview_popup.firstLine }}{{ isview_popup.highlight }}

{{ isview_popup.secondLine }}

{{ isview_popup.buttonText }}
午夜宅男在线,中视在线直播,毛片网站在线,福利在线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