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憶溈:有其父有其女

“從前,他不知道怎樣接受我的世界,我也不知道怎樣進入他的世界。我們不得不一起長大和成熟?!彼芨吲d他的父親最后活到了他們“能夠互相理解的年紀”。
■西書談片

賽珍珠(1892~1973)在性格上與她的父親非常相像

    在第一次(1910年)隨父親回美國的漫長旅途中,這個在中國長大的“害羞的女孩”與她的父親之間有一次對她的年紀來說顯然有點早熟的交談。她不理解她心中的祖國為什么也會被包括在“列強”之列,受到養育她的中國聲勢浩大的仇視。與其他強霸的國家不同,她辯解說,美國沒有在中國圈立租界,美國又將庚子賠款用來資助留學的中國學生,美國還在中國建立了那么多的醫院和學校,美國還為遭受饑荒的中國災民提供了那么多的援助和救濟。
    聽完女兒的辯解,父親心平氣和地說:“永遠不要忘記傳教士并沒有接到過中國人民的邀請。我們只是憑著自己的責任感來到了這里。因此,中國人民并不欠我們什么。我們為他們做了許多好事,那只不過是盡了我們自己的義務……我們的國家在中國沒有租界,可是別的國家圈立租界的時候,我們什么話也沒有說。何況,我們也的確從不平等的條約中得到了許多好處。我不認為我們可以逃脫最后的清算?!?BR>    這個在女兒的眼睛里像是“一座冷漠的紀念碑”的父親就這樣將自己“害羞的”女兒帶到了更深的羞愧之中。這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羞愧必然會讓這個孩子更深地理解養育了她的中國的大地和人民,并讓她將來(也許有點太多)的寫作帶上永不磨損的標記。
    賽珍珠的小說不可能激起我的敬意,但是她的傳記卻引起了我的一些興趣。她的自傳《我的幾個世界》出版于她徹底離開中國20年之后的1954年。這個在中國生活過40年并且(頗遭非議地)“因為中國”而站到了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臺上的美國人在這部傳記中為讀者打開了可以同時觀賞“幾個世界”的窗口。
    她用不少的篇幅談論她童年世界里的那座“冷漠的紀念碑”。她說,直到長大以后,她才開始慢慢地欣賞起她的父親來。而在父親70歲以后,她才能夠完全領悟他的魅力?!笆俏叶皇撬腻e讓我們要等到這種年紀才能夠互相理解?!彼@樣寫道,“從前,他不知道怎樣接受我的世界,我也不知道怎樣進入他的世界。我們不得不一起長大和成熟?!彼芨吲d他的父親最后活到了他們“能夠互相理解的年紀”。
    據說,賽珍珠在性格和體格上都與她的父親非常相像。談到她缺乏幽默感的時候,她的傳記作者曾經這樣攀比:“她仍然是她父親忠實的女兒,固執地相信嚴肅的問題必須嚴肅地對待?!?BR>    在賽珍珠自傳的后半部分,她死去多年的父親又有一次極為隆重的出現。他出現在她從年邁的瑞典國王手上接過諾貝爾文學獎的一剎那?!霸谀且粍x那,我看到的不是國王的面孔,而是我父親的面孔?!彼谧詡髦小暗谝淮喂_”她16年前的那一次奇遇。她說甚至就連國王伸過來的手都與她父親的手極為相像。當時她大吃一驚,幾乎忘記了在領獎之后要“退回”座位(而不是背對著國王“走回”座位)的禮儀。父親如此特殊的復活給這位忐忑不安的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安慰。
    在她出版于1961年的《過路的橋》的最后,類似的幻覺再一次出現。她誤以為冥冥中聽到的一段神圣的聲音來自她埋葬在“中國正中心的一座山頂上”的父親。而在那本書的扉頁上,賽珍珠引用了瓦萊里動人的詩句:
    我只想躲避在自己的心靈中
    在那里,我可以盡情享受對他的愛
    像她的父親一樣,賽珍珠一生充滿了對中國的愛。她活了很久,卻沒有活到能夠與中國“相互理解的年紀”。她顯然對這種“相互理解”充滿了幻想。她將這幻想刻鑿在由她自己設計的墓碑上,那上面沒有出現她的英文名字。也就是說,在生命之后的漫長歲月里,她將不再是膾炙人口的Pearl S. Buck,而只是備受冷落的“賽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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