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薩斷片:碩 鼠

寺院的僧人們告訴我,“吱吱”都被咬死了,那些坐飛機乘火車搭汽車來的“援藏”老鼠太厲害了,“吱吱”哪里是它們的對手啊。
  老鼠的出現似乎是突然的。我指的是那些猶如變異的老鼠,個個肥碩,顏色深暗,卻異常敏捷,在稍縱即逝之時,看見的僅僅是一條粗大的長尾巴如同胡亂揮舞的長鞭。有的也會緩緩地匍匐而行,滾圓的肚皮使相對細小的四肢不堪其負,但更覺怪異,因為在這里,被稱為“世界屋脊”的西藏,從未有過如此酷似“吱吱”卻又不似“吱吱”的動物。
  “吱吱”是藏語里對老鼠的稱呼。確切地說,“吱吱”是本地老鼠,拉薩的或者遠至康和安多的老鼠。正如其名乃象聲之詞,發出如此微弱聲音的老鼠實在很小,灰白的身子不過拇指之長,亮晶晶的眼睛忽閃忽閃,倏然間,倒是很像神話里的小精靈。聽小時候在日喀則鄉下老家的媽媽說,那些“吱吱”在屋里跑來跑去,并不怕人,而人們還常常喂它們糌粑吃。當然它們也會把家里的衣物咬出一個個小洞。我在休色寺就見過一個阿尼的“宗教職業人員證”被咬掉一小角,那是政府頒發的,巴掌大的紅皮本,有了它才允許成為一名正式的出家人,否則不作數。休色寺位于拉薩郊外一座高高的山上,風景如畫,令人心曠神怡,三天后我回到家中,居然從背包里跳出一個小“吱吱”,轉眼消失在我家的花叢間。
  居于鬧市之中的大昭寺里,偏偏在護法神“白拉姆”(藏語,吉祥天女)的塑像跟前圍聚的“吱吱”最多,稱得上是特色之一。傳說這些“吱吱”是白拉姆喂養的小虱子的化身,因而也就多少沾了些白拉姆的神氣。所以喇嘛們都不肯驅之逐之,任其穿行于一盞盞火苗搖曳的酥油供燈之間,啄食著朝佛者拋灑的青稞。我父親在30多年前拍過一張黑白照片,三目圓睜的白拉姆笑逐顏開,正在奔跑的幾只“吱吱”眼瞳發亮?!拔母铩鼻叭氩氐囊晃粷h族文人廖東凡,親眼看到“有的小耗子甚至蹲在女神的五佛金冠上”,從容地打量著五體投地的膜拜者。據說它們的尸骸還可交換牦牛,虔誠的邊地藏人將其皮制成了護身符,頗為自豪。當然啦,這已是很早以前的往事了,而今要尋覓一只這樣的“吱吱”幾無可能。
  難道一夜之間,“吱吱”就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竟是幾年前,我在一篇小說里講述的:“如今的拉薩,不知怎么搞的,老鼠多如牛毛,大如幼犬,遍地都有它們觸目驚心的窩,連死也要死在顯明之處,叫你惡心,卻又避之不及。有人說它們是坐飛機或汽車來的,與這里的老鼠雜交后成了這副樣子?!睉撜f,我基本上說得沒錯,只有一點說錯了,那就是,并不存在雜交的情況。寺院的僧人們告訴我,“吱吱”都被咬死了,那些坐飛機乘火車搭汽車來的“援藏”老鼠太厲害了,“吱吱”哪里是它們的對手啊?!霸亍崩鲜??哈哈,這名字太有趣了。
  于是我在2004年夏天回到拉薩時,在大昭寺目睹驚人的一幕:一群碩鼠揮舞著罕見的長尾巴,公然在各個佛殿來回馳騁著,足以讓挨肩接踵的朝佛者心驚肉跳,卻毫不畏懼人們的呵斥和驅逐。而在因“文革”被砸爛又重新修復的白拉姆像前,我正伏下頭要默禱幾句,卻被耳邊異常尖銳而短促的叫聲嚇得魂不附體。顯然不是人類的叫聲,我差點相信是魔鬼發出的,但那只牢牢地抓住盛滿了青稞和大米的銅盆邊沿的碩鼠,是的,就是它,賊眉鼠眼,須毛直豎,別提有多丑,竟然還在叫,兇狠地朝著幾乎零距離的我發出駭人的警告。
  我從未聽說老鼠亦是一種食肉動物。似乎不應該吧。但不止一個人給我講過這種老鼠吃“吱吱”的故事。不光吃“吱吱”,喇嘛阿曲說,連他的老家,拉薩近郊的堆龍德慶縣的農村里,也有了這“援藏”老鼠,把他家的泥土墻挖得空穴來風,把裝糧食的口袋咬得漏洞百出;晚上,它竄上樹枝,搗翻鳥巢,把小鳥都吃光了。天哪,這樣的民間故事未免太魔幻了,可是,記得《詩經》里說過“誰謂鼠無牙?芽”既然有牙,自然也就無所不吃吧。
  我對這碩鼠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以后,我每去一座寺院都要留意碩鼠的情況。于是我看見,這些碩鼠揮舞著罕見的長尾巴,奔馳在大昭寺、哲蚌寺、色拉寺、木如寺、倉宮寺以及所有的寺院里,穿行在帷幔之間、唐卡之間、法器之間、燈盞之間,更經常地是從這尊佛像竄到那尊佛像,吃綢緞的佛衣不說,還專咬佛像的底座,咬出洞來,鉆進去,大啖里面裝的“聳絮”(藏語,珍寶和圣物)。怎么辦嘛?“扎巴”(藏語,普通僧人)甲煩惱地說,想殺它們不行,不殺它們也不行??磥磉@猖獗的碩鼠竟使得僧人也起了殺心。扎巴乙則頗為神秘地自問自答:很奇怪,為何這些老鼠這么憎恨寺院呢?另一座寺院的僧人無奈地說,我們專門請防疫人員給老鼠下了藥,起先很靈,可沒過多久出現的老鼠更多。那就給它們吃避孕藥吧,我終于這樣建議,雖然覺得對僧人說似有不妥,可這也是如今國際上流行的一種保護生態的措施啊。
  我當導游的表弟也給我講了一個關于碩鼠的故事。他是德語導游,經常帶著德語國家的游客在拉薩轉悠,去得最多的地方自然是寺院。有一回去哲蚌寺,那是格魯教派著名的三大寺之一,在并不遙遠的過去,曾經有七千七百人,穿絳紅的袈裟,把心交給佛法,在那里學習和修行。我喜歡這寺院的名字,白白的米堆積在山腰上,用來形容涂著白色顏料的殿堂和僧舍在明亮的陽光下宛如米粒一般,讓人的想象變得十分美好。
  表弟告訴我,走在當年容納數千僧人的措欽大殿,混合著酥油味的香火撲面而來,斜射的光線照亮沉郁的局部,一尊尊特別巨大的佛像跏趺安坐,默然無語,使得川流不息的游客和香客不禁放低了聲音,減緩了腳步。表弟是一個稱職的導游,同時也保留著藏人的習慣,在如數家珍時會尊敬地雙手合十,更加吸引這些西方人對異質文化的興趣。突然傳來響亮的驚呼,循聲望去,團隊中的一個老婦左手掩嘴,右手遙指眼前金碧輝煌的大佛,無比驚訝的樣子。不看倒罷,一看眾人莫不瞠目結舌,因為那美麗而莊嚴的“絳白央”(藏語,文殊菩薩),她蒙著金銀華美之服的胸口正明顯地起伏。表弟說,那些老外全傻眼了,我也愣住了,絳白央就像活著的人在心跳,不不,更像是傳說中顯靈的神,誰看見都會覺得一個奇跡正在發生。圍聚而來的人頓時很多,眼見絳白央似乎將要起身離座,連信仰上帝的老外也激動地合攏雙手,更別提手擎酥油供燈的虔誠藏人已熱淚盈眶,但如此熱切的期待卻轉瞬落空,因為,一只碩鼠,竟鬼頭鬼腦地,從身披重重綢緞的佛像胸前冒了出來,卻似也被那么多雙被它嚇住的眼睛所嚇住,大眼瞪小眼,小眼瞪大眼,只見它嗖地一躍,高舉著長尾逃之夭夭,眾人慌亂閃避。原來是個老鼠在作怪啊。有人忽然哈哈大笑,接著紛紛大笑開來。那些老外笑成那樣,我表弟說再笑就會笑出高原反應。當然他自己也不亦樂乎。只有走上前整理佛衣的喇嘛沒有笑。他嘟囔著,別是又偷吃了聳絮,那就糟了。
  一天傍晚,我與母親轉“孜廓”(藏語,環繞布達拉宮的轉經道),在宗角祿康的水塘邊,憑欄處,重重疊疊的經幡垂掛下來,輝映著漫天的霞光,叫人為這片刻的美景生起歡喜。但快樂剛剛來到心間,突然,十多個巨大的老鼠尖嘯著飛馳而過,有的緊貼著地面跑過,有的幾乎從腳背躍過,叫聲激越而可怖,猶如在宣布一場瘟疫的降臨。我真的不是故意渲染,我確實是在如實地描寫,如果非要說我超現實,只有加繆的《鼠疫》才像是未來的圖景。難道不可能嗎?這么一群群變異的碩鼠,難道不會在某一天給這座古城,不,日新月異的新拉薩,帶來難以抵御的瘟疫嗎?迅雷不及掩耳之時,千年不遇的瘟疫降臨,使得這往日的圣地啊,就像加繆寫的,“成了一座與世隔絕的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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