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示讀者以大信(25)
6月18日,葡萄牙小說家、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若澤·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在西班牙的加那利島寓所去世。3天后,葡萄牙足球隊在南非世界杯出戰朝鮮時,還為薩拉馬戈臂纏黑紗。
從“留守兒童”到諾貝爾桂冠
6月18日,葡萄牙小說家、1998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若澤·薩拉馬戈(Jose Saramago)在西班牙的加那利島寓所去世。3天后,葡萄牙足球隊在南非世界杯出戰朝鮮時,還為薩拉馬戈臂纏黑紗。文學與體育之間,在那伊比利亞半島的西端,相距似乎并不那么遙遠。
薩拉馬戈于1922年出生于葡萄牙首府里斯本以北一百公里的一個小村莊。用我們這里的話來說,他在幼年時是個“留守兒童”。父母在里斯本打工,將他留在外公家里。外公是養豬為生的貧窮農民,窮到冬天睡覺和豬擠在一起,互相保暖。后來,薩拉馬戈的父親成了警察,家庭經濟情況有所改善,才將他接到里斯本。
7歲進小學登記名字時,父母發現,薩拉馬戈的出生證上,寫的并不是他父親的姓,而是“薩拉馬戈”,一種野生蘿卜,這是他父親在村里的帶蔑意的綽號?;蛟S,頒發出生證的官員當時喝醉了。但這是官方文件,作為守法的警察,他的父親接受了這一官方“事實”。薩拉馬戈出名后,他的父親也跟著兒子的姓,真的被人當作“薩拉馬戈”了。
薩拉馬戈上學上到13歲,因為家里沒錢,轉到技校學汽車修理。有趣的是,正是在技校的圖書館里,薩拉馬戈接觸到了葡萄牙著名現代詩人費爾南多·佩索亞的詩歌,種下了文學的種子。后來,在他的小說里,多次借用佩索亞的事狀和筆名。薩拉馬戈的出身和教育,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他的文學。他的小說,長過一頁的一大段里,可能只有兩三個句號;而且一個句號前既有作者的敘述又有人物的對話——就是說,還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甚至幾個人在講話。如何辨別是敘述還是對話,而且到底誰在說話呢?英譯本還有點辦法,用大寫字母——逗號后面的大寫字母!——表示書中某人說話的開始;這對中譯本就是考驗了。有興趣的讀者,不妨試試他的《失明癥漫記》(范維信譯,海南出版社,2002)。這一“手法”,某些評論家很喜歡,認為是一種特色。其實,我們中文使用者或許更有數。小學里開始寫文章時,老師經常告誡部分同學: 不要一篇作文一逗到底!——這是語文成績較差的“特色”。
不過薩拉馬戈畢竟是天才。他在接受諾貝爾獎時說,外公是他見過的最有智慧的人。外公給他講了大量的民間故事。這一份民間文學的語感,讓薩拉馬戈把正規教育的不足寫成了小說的口語特色。他自己也說,他的小說是要聽的,而不是讀的。如果你像說書人那樣,在心中將不同的角色賦予不同的語音,然后憑語感讀下來,薩拉馬戈的故事,真的有一份時時流露幽默的順暢。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薩拉馬戈的出身,對他影響最大的還是他的政治。1926年5月,葡萄牙發生法西斯軍事政變。然后從上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葡萄牙一直在強人薩拉查的獨裁統治下。雖然薩拉馬戈的父親是警察——這迫使他后來一再向人解釋: 其父只是交通警察,并不是秘密警察——他本人卻是左派叛逆者。在1969年,蘇聯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鎮壓“布拉格之春”的第二年,當西歐各國的共產黨員紛紛退黨抗議蘇聯侵略的時候,薩拉馬戈卻加入了堅持斯大林主義的葡萄牙共產黨。不過,說公正話,當時,反抗薩拉查獨裁最堅決的,也是這些共產黨人。
薩拉查1970年病歿后,左派在1974年4月發動軍事政變,奪取了政權。這是薩拉馬戈政治上最風光的時候。原被法西斯分子把持的葡萄牙最大日報《新聞日報》,轉到了共產黨人手里。一直做著各類雜事的薩拉馬戈,被任命為副社長。葡萄牙知識階層對薩拉馬戈的某些壞印象,也就是這時開始的,因為他堅持強硬路線,對不同意見很不容忍。
葡萄牙畢竟是在西歐的大環境里,革命逐漸褪去“打富豪,分財產”的斯大林主義色彩,轉到西歐更傳統的社會民主黨軌道。薩拉馬戈得勢時不能容忍別人,別人現在也不能容忍他。他被報社開除。在53歲的年齡,薩拉馬戈被迫成了全職“坐家”,寫出了他最好的小說,直至奔向諾貝爾桂冠。
薩拉馬戈至死是個堅定的共產主義者。他在1997年就訪問過中國,還在得諾獎之前。
這樣一個意識形態強硬分子,能夠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使得國內那些用意識形態原因來解釋中國作家為什么不得獎的議論,顯得底氣不足。歐洲人,其實并不那么在乎作家的左傾。畢竟,全世界左翼思潮的祖家就在歐洲,左翼在這里源遠流長。
薩拉馬戈倒是把文學獎當作政治資本來用,在應邀演講的講臺上,大談政治看法。他在晚年猛烈抨擊全球化,認為這不過是資本掠奪的新形式。不過,他鬧出的最大動靜,還要數2002年3月作為國際筆會代表團八名成員之一訪問巴勒斯坦時——詩人北島也是成員,有散文《午夜之門》記敘這次旅行——指責以色列對待阿拉伯人有如希特勒對待猶太人。薩拉馬戈本是在以色列很受歡迎的作家,結果人們紛紛把他的作品退回書店,以示抗議。
緊接著,同年4月,薩拉馬戈訪問美國。有趣的是,在這個最挺以色列的國度,報紙并沒有炒作這件事。按理講,《失明癥漫記》在美國也是兩年前的暢銷書,薩拉馬戈并不是毫無知名度?;蛟S,葡萄牙畢竟太小,紐約人的印象就是那個國家太窮,有不少女人逃來做妓女。當薩拉馬戈在市圖書館演講時,聽眾并沒有追問他的巴勒斯坦“失言”。主持演講會的耶魯大牌文學教授哈羅德·布魯姆,更是一字不提,雖然布魯姆曾向人抱怨: 以薩拉馬戈的文學想象力,為什么在政治上始終成熟不起來?如果薩拉馬戈在美國受到抵制,版稅的損失可不是一點點,雖說他不像是個看重錢財的人。
布魯姆曾說: 在西方作家里,薩拉馬戈僅次于菲利普·羅斯。其他地方的人,大概會覺得這是典型的美國式傲慢: 羅斯還沒得到諾貝爾文學獎呢;而且,羅斯既是美國人又是猶太裔,以此雙重身份,大概這輩子也得不到了。不過,布魯姆或許講得客氣了,或許在羅斯和薩拉馬戈之間,還插著其他人。沒有讀過薩拉馬戈的所有作品,就不作整體比較了;但在可比的小說之間,菲利普·羅斯還是深刻一些。
羅斯于2004年出了一部小說《反美密謀》(The Plot Against America);同年,薩拉馬戈在葡萄牙出版了小說《看透》(Ensaio sobre a Lucidez,英譯本作Seeing ,于2006年出版)。兩部小說都是描述民主體制的異化。既是同年出版,不妨假設相互之間沒有影響。“9·11”之后,很多人開始思考一個問題: 布什總統發動的所謂反恐戰爭,勢必加強內部監視,這會不會把美國從多元混雜的濁輔音D(emocracy,民主)變向單一的清輔音T(yranny,暴政)?《反美密謀》和《看透》,可算是樂觀和悲觀的兩種回答。
薩拉馬戈的《看透》,筆者讀的是英譯本,情節相對簡單。還是《失明癥漫記》里那個曾遭失明癥襲擊的城市,在一次選舉中,多數選民投空白票。為了懲罰這些拒絕行使民主權利的選民,政府撤出了城市,期待在城市陷入混亂時將壞分子一網打盡。但市民顯然吸收了失明時的教訓,這一次,他們沒有倒退到弱肉強食的叢林社會,而是保持了良好秩序。這樣的“異常”,令政府相信選民里一定潛藏著狡猾的陰謀集團?!妒靼Y漫記》里那個惟一未失明的醫生太太,成了懷疑對象。后半部有點像2007年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竊聽風暴》,派去調查這個女人的警察,出于良心,終于沒做上級命令他做的事。在薩拉馬戈筆下,即使是民主政府,即使并沒有遇到非民主手段的反抗,為了證明自身的“合法性”,也會不惜做出種種非法之事,包括暗殺懷疑對象。
羅斯的故事則要微妙得多。他寫了對于少數族裔的歧視,如何通過民主本身的機制,一步一步地將民主轉化為暴政。但在最后,民主還是勝利了。大國的作家和小國的作家,都可以描寫人性的復雜;但是,要描寫政治的復雜,大國作家看來略勝一籌。薩拉馬戈很熟悉暴政的邏輯,他筆下的民主體制,似乎剛自暴政脫胎,意見分歧可以輕易地激化為敵我沖突。成熟的民主國家,卻有著《反美密謀》一書中的美國公民社會各種成色的繁復交織,民主和暴政間的因果環節更為隱蔽曲折,其中意味更耐咀嚼。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南方周末》編,詳情請點擊:http://shop.infzm.com/goods.php?id=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