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示讀者以大信(36)
學術,應求問題的真假與解決的好壞。研究者的資格,也應據此而定。審國籍,問族屬,未知是邊防站,還是研究所?
國學的學與術
學術,應求問題的真假與解決的好壞。研究者的資格,也應據此而定。審國籍,問族屬,未知是邊防站,還是研究所?
老J:辱問京城大學里沸沸的“國學”,到底是個啥名堂,年來我閉目塞聰,對上庠的事,愧有未聞,恕不能講得明白為歉。但可為談資的是,我讀大學時,同學們嘴邊,常掛一些陳年的老詞,以相笑謔;講得闊氣點,就是洋修辭稱的anachronism(時代錯亂)。記得當時,“國學”曾與“我大清”、“國朝”、“西儒”、“齊克果”、“煙士披里純”一起,挑動我們年輕的笑肌。比如說,有人同你講黑格爾,你不想聽,就這樣回答: 別扯西儒好不好,兄弟可是弄國學的。言罷四顧,你總能看到一張張堆滿壞笑的臉。不意二十多年后,這“國朝”、“國學”等名,又先后反了正。令人不由想起托瑪斯·布朗(即拙譯《甕葬》的作者)《流行的謬誤》(Pseudodoxia Epidemica)說的: 比喻總被人當真。……明事理的人,對不曉事者莫用比喻?;闹嚨墓窒?,他們會當真的吞下。將縑比素,可見笑話也講不得。一講就成真了。
原夫“國學”,乃與“西學”對待而起。但最初的通名,似是清末的“中學”。“中學”名“學”,其實是“術”,或意識形態。至于內容,似不過明清官儒之學,不及今國學的包儒道,括蒙滿,囊數術,統醫學為廣大。如張之洞用作“體”的“中學”,便刪枝去葉,僅存官儒的大體,用意也只在“術”。按文襄公是我的鄉賢,他有主張,那必然不錯的。無如執“術”御人的“我大清”(對不起,又開玩笑;好在吾兄是明理的人)太不爭氣,“中學”的名譽,也跟著倒霉,空負文襄公的謀國之遠了。“中學”謝幕后,便有“國學”。據曹聚仁講,“國學”是晚清留學日本的人攜歸的外來語,乃日本“支那學”的譯名,內容以經史為主。較之“中學”,這“國學”的“學”意,似要重些,但目的也不僅“學”。蓋國學與排滿,套文襄公的話說,乃“體用”的關系。其意猶云國學者,是我漢族之學,我漢族的文化之身份;國學昌,漢族人對其為漢族人,方有深切的體會;對滿清乃“姬夏”無取的“雜種”,才有覺悟。這樣因身份而自豪,因受奴役而恥辱,兩情激蕩于心,排滿之氣,必沛然于胸中。——清末人——如章太炎、劉師培等——倡國學的用意,大致在此。
這以國學為排滿工具的策略,不可謂不成功。因不久后,滿清果然倒了。作為工具的國學,則活過了其原初的功能;政治的波濤退去后,水落石出,國學便露出了其為“學”的本相。但問題也來了。因意識形態的“術”,或政治工具的“術”,皆有明確的目的;從“國故”的大筐里,揀哪只果子,它自有分寸。如前者取明清官儒之學,后者越明清而上,直取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學問的“學”,卻是非功利的,也往往是個人的,故很難用一個標準,把框里的果子分“三階九列”。這樣什么算國學,什么不算,還是凡中國土地上產生的文明,統統都算呢?就成了民初的難題。如民國26年錢穆編《國學概論》,開首就說:“國學”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其范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
說的就是民初人臨筐縮手、不知所取的惘然。
錢穆的國學之標準,是“名”與“史”的。所謂“名”,是把“學”的概念,僅限于古代人的學術。創作性的詩文、記錄性的歷史等,皆攘于國學的外頭。所謂“史”的,是以各時代的標準為標準,擇其學術之主流,作為國學的主體。如宋明非無考據,無佛學,但不是主流,故錢擯而不書,只取理學——這宋明學術的大宗。這個處理,不可謂不高妙,也是讓國學“學科化”的一嘗試。但“國學”畢竟帽子大,歧義多,易滋誤解。故錢穆及稍后的人,又常把這個“國學”,易名為“中國學術史”、或“中國學術思想史”。——老輩人對名實的矜慎有如此。今人不思,亦已焉哉!
但智力與行為一樣,不是人人都講紀律的。比如錢穆編《國學概論》的前后,北大、清華等校,又設文科的研究機構,為取名時,就漫手揀了“國學”這人人耳詳、又人人不能指實的名字。這個“國學”,自不同錢書的“國學”。后者乃“中國古代之學”,清華的國學,則是“中國古代文明的今人之學”。其國學院的性質,用今天的詞說,可稱“中國古代文明研究院”。北大的國學門,則尤無倫次,如古代中國的研究外,又有歌謠搜集、方言調查等。倘問這些工作,何以冠“國學”的名字?恐起古人于地下,也只能答“沒細想”或“瞎湊合”的。
設學科,立機構,就好比畫圓: 半徑要一定,長度應適中;否則圓將忘了其中心,忘了其幾何的性質。這一點,乃現代學術分科的要求,也是現代學術進步之所在。我對民初的教育史,不甚有知識。然竊惟清華、北大之襲用“國學”這“半徑不定”的名稱者,或當時新有大學,分科的意識猶模糊、朦朧。若云民初諸老宿們,必欲一尺的頭,頂八尺的帽子,恐實有未必。分科有分科的壞處。才不世出者,也可不受其約束。但就多數學者而言,追懷“道術未裂”的往昔,告誡自己莫陷于饾饤,就已算高明。若必欲去分科,取混淪,就是學術的老悖與反動了?;蛞蝾愃频恼J識,民初的國學門、所、院等,在設不幾年后,便自關了門,弄國學的人,也歸于分科之列——如中文、歷史、哲學等。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但在中國,不僅笑話講不得,預言也做不得。比如錢穆說“‘國學’一名,將來亦恐不立”,就八十年后,適成了反讖。照得四五年來,一班現代分科里長大的、文史哲已成家、待成家、未成家、與不成家的諸公,又突然挑出“國學”的舊旗,欲九合諸學,一匡天下。京師上庠里,也蠢蠢思動,或爭辟國學之新疆,或復我國學之舊土。未知陳寅恪復生,是否又有“車輪逆轉,似有合退化論者”之嘆。
或問這多數人遺忘、少數人欽慕、一小撮人取笑的舊所謂“國學”,何以又復起于今?我白首搔短,也想不出個答案,只能說真理果然在少數人一邊了。其實我初聞京城上庠里爭言國學時,原想這或是一本科的教育課程,如美國大學的“西方文明”(Western Civilization)、“西方傳統”(Western Heritage)或“西方文化傳統”(Western Intellectual Heritage)等,目的是讓年輕的學生,了解今之習慣、行為、思想、政治、制度、法律、文化等,是從哪兒來,又該朝哪兒去。但由寄下的網頁看,卻又不然。比如清華國學院成立的主題發言中,有這么一段:“國學研究”是中國學者對自己的歷史文化的研究,必須突出中國文化的主體性,發揮中國學者研究自己文化的優長,凸顯中國學者的歷史理解、問題意識和文化精神。而這種文化主體性的挺立,不是閉關自守、自說自話,而是在和世界文化、和世界性的中國文化研究的密切溝通中確立起自己的地位。我們期望,正是在這樣的場域里,中國人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在世界學術的范圍中,才能不僅謂之“預流”,而且將能夠成為“主流”。
那么國學并不是本科生課程,而是高等的研究。而且1. 研究范圍: 中國歷史文化;2. 研究者資格: 中國人;3. 研究方法: 突出中國文化的主體性;4. 研究目的: 中國人對自己文化的研究成為世界學術的“主流”。
這些個講法,橫豎看都是有趣的。比如1. 凡學術自設研究的范圍,應明確、具體。葫蘆瓢太大,只能做擺設。你真拿去舀水,就或舉不起來,或一舉瓢自己破了。故“中國歷史文化”云云,似只應見于文化當局的規劃書;用于學科范圍的描述,乃學術的大不知體。再如2. 凡學術,應求問題的真假,與解決的好壞。研究者的資格,也應據此而定。審國籍,問族屬,未知是邊防站,還是研究所。再看3. “突出主體性”云云,又尤不知何謂。是研究者愛中國文化,應甚于外國的?則我真想不出有什么人,在紅塵十丈的今天,無棍棒于前,無縲紲于后,就甘守古學,之老靡他,——然而卻不愛自己研究的文化!那是說對中國文化的所有東西,都要佩服,都要信從?但我又記得老國學大師陳寅恪有句話,是新國學大師們不大說起的,叫“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這個信念,或又本康德而來。蓋康德以為,人應奉為“主體”的,乃是作為能力的“自由之思想”(freedom of mind),或“純粹之理性”。與思想對待的物質世界,或思想之外的文化傳統,都只是理性的對象而已,不是“主體”。故“突出主體性”云云,與老國學的精神,似不能兩合,——也與任何學術的原則不兩合。這樣的詞,只應見于X部大臣的訓喻。至于4. 則“主流”云云,亦不知所謂。是國人的“國學”,還比不上外國的“中國學”?那今所謂國學家們,就該自摑其嘴。起新局子,拉大旗子,不過多糟蹋人民的幣而已。若云國學本身已夠好,惟苦于不如洋學在世界上有勢力、有霸權,那我只能說這講話的人,該去做文化部長或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秘書長了。
要之這個“國學”,似不如它標榜的那樣,是學術,或研究。由寄下的其他國學家的言論看,說得闊些,這是張西銘“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續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事業;說得窮一點,又不過章太炎“國學”之工具一面的“麻砂本”,——即讓所謂的“國學”,成為中國的文化之身份。作為七葷八素的現代人,我對西銘先生的話,素不能解,因此無話。至于后者,我則沒什么不高興的,——盡管我個人焦心的,是如何給自己先弄個“人的身份”。有人愿關心我作為中國人的“文化身份”,那自然也好。“庖人羞獨割,引尸祝以自助”,是國學里原有的。“七不堪”“二不可”地使性子,乃小儒的脾氣。“自薦鸞刀”,不拒腥膻,方見通儒之為通儒。但我所不解的是,“國學”既名“國”學,就該著眼于“國”: 想中國文化的真問題,謀問題的真解決。倘對待心太盛,眼睛緊瞅著外頭,一心念念于“自己”、“優長”、“挺立”、“確立地位”、“世界性”、“預流”、“主流”,即一味專注于彼我之不同,必欲以“主體”示異于人,那么國學對外面的文化,就終少不了有意的反抗,無意的迎合,與欣然的認同。這種“場域”中生長的國學,到殺底來,也不過洋人“沖擊”的又一場“反應”。所謂“中國文化身份”,亦不過“洋人身份”的“麻砂本”(acorruptversion)。
賜書不過三行,瀆覽已過四紙,“小叩大發”,一笑。至于寄下的另一網文說,今所謂國學,不過高尚其名,以博利益。比如這國學的名頭,就比文學、歷史、哲學、考古的厲害。哄國家立項目,同行換帖子,富豪做門生,殊易易耳。但我于此道為隔教,未知其是,亦不知其非,就不多啰嗦了。
節至
萬福!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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