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示讀者以大信(40)
如果投降反倒成了“大忠大義”,我們還要這勞什子做什么?其實,忠義的主題早就走了麥城。請大家想想,什么叫“降漢不降曹”?
《三國演義》的“性之病”
忠義才是“劉阿斗”
如果投降反倒成了“大忠大義”,我們還要這勞什子做什么?其實,忠義的主題早就走了麥城。請大家想想,什么叫“降漢不降曹”?難道劉備的隊伍,原本是背叛漢室的“反政府力量”?這真是笑話!
問題是,這樣的笑話,卻幾乎沒有人戳穿。因為我們喜歡忠義,我們吃這一套。長期以來,中國都是農業社會,又重農抑商。這就不可能產生契約精神。沒有契約精神,就不會有法治傳統。契約和法治都靠不上,就只能靠道德?;蛘哒f,只能“以誠信代契約,以道德代法治”。這就首先要講“忠”,其次要講“義”。忠用來規范自己,義用來規范別人。我忠誠,你仗義。上下左右,就都搞掂了。于是秩序得以維持,關系得以維系,天下得以太平。至于它的內在矛盾,我們可以裝著看不見,或者有意無意回避它。我們有這個“阿Q精神”。
可惜,事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簡單。比如張遼知道關羽遲早要走,報不報告曹操呢?不告,是對曹操不忠;報告,是對關羽不義。這就有一個“忠字當頭”,還是“義字當先”的問題。最后他的選擇,是先忠后義。這其實也是傳統倫理道德的要求: 忠在義上。所以,宋江剛一成為梁山寨主,就把“聚義廳”改為“忠義堂”。忠,更重要嘛!
然而在三國,忠卻是個問題。投降的將領,比比皆是,也都受到禮遇和重用,比如張繡之投降曹操、黃忠之投降劉備、潘濬之投降孫權。潘濬原本是劉備部下,黃忠則投降了兩回,先降操,后降備。如果投降就是“不忠不義”,整個“三國史”怎么寫,便都成了問題。何況后世還有現實的考慮。做臣的要想,今后戰敗被俘,能不能“有條件投降”?做君的則要想,降敵的人又回來了,我還要不要?
這就要找說法,做解釋,打圓場。首先要肯定,如果是“有條件投降”,那就仍然是“忠”。如果投降以后又回來了,那就是難能可貴的“大忠”。其次要肯定,如果對方接受條件,那就是“義”。如果還信守承諾,那就更是難能可貴的“大義”。這就不但必須肯定,還必須加以回報。正如聶紺弩先生所說,如不回報,以后誰還肯講“義”呢(《且說〈三國演義〉》)?
于是,一貫被罵作“不義小人”的曹操,這一回卻表現得“義薄云天”。當然,他也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在華容道被關羽“義釋”。
看來,我們的傳統文化真是“很人性”呀!曲線救國,有條件投降,都是“忠義”。這當然很受歡迎。因為從今往后,我們都有后門可開,有退路可走。只不過,如果投降反倒成了“大忠大義”,我們還要這勞什子做什么?
這才真是“扶不起來的劉阿斗”!然而改編《三國演義》,又不能沒有這“劉阿斗”。沒有了“忠義”,《三國演義》也就沒有了靈魂。剩下的,可就只有權謀了。
諸葛亮,就是這樣變成犧牲品的。
諸葛亮的“被權謀”
“三氣周瑜”的諸葛亮,是“陋儒”按照龐統模式打造出來的“冒牌貨”。歷史上的諸葛亮,原本是個正派人。他心系天下,憂國憂民;鞠躬盡瘁,忠心耿耿;清正廉潔,克己奉公;謙虛謹慎,以身作則;求真務實,執法如山。這樣一個人,無疑是值得我們敬重的。但恕我遲鈍,實在是很難將這些品質,跟“權謀”二字聯系起來。
事實上諸葛亮也不擅權謀。諸葛一生惟謹慎,“應變將略,非其所長”(《三國志·諸葛亮傳》),他哪里會玩這一套?所以劉備打仗,并不帶他。打益州,帶的是龐統;攻漢中,帶的是法正。龐統這個人,是比較無恥的。劉璋請劉備入川,幫他對付曹操,龐統卻勸劉備趁機把益州吞了。劉備猶豫,龐統說這有什么關系。事成之后,封他一個大國,不就行了(《三國志·龐統傳》裴松之注引《九州春秋》)。請大家想想,這是什么屁話!啊,你搶了人家一棟樓,然后再分他一間大房子,這就叫“忠義”了?但劉備就喜歡這樣的。
羅貫中也喜歡這樣的。因此,他不但幫龐統編了不少故事(比如獻連環計),還按照龐統模式給諸葛亮“整容”。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三氣周瑜”。這當然是歷史上沒有的事,也不可能有。不過這沒關系,可以虛構。問題是,你也要寫得好,才行吧?好不好呢?要講吸引人,那是夠“精彩”;要講有格調,那就談不上。正如胡適先生所言,在這個故事中,“風流儒雅”的周瑜,被寫成了一個“妒忌陰險的小人”;而諸葛亮,則成了一個“奸刁險詐的小人”(《〈三國演義〉序》)。前面一條也就罷了,后面一條卻大成問題。因為《三國演義》高舉的,是“道德的旗幟”。作為其“男一號”,諸葛亮怎么能是小人,又怎么會是小人?如果瑜亮二位都是小人,他們的斗爭,豈不成了“狗咬狗,一嘴毛”?
那么,“三氣周瑜”中的諸葛亮,是小人嗎?是,而且“小人得志”。你聽他安排軍士們喊的是什么口號?周郎妙計安天下,賠了夫人又折兵。這就不是智力的較量,而是故意的羞辱了。真正的英雄,可不興這樣。正如聶紺弩先生所言,倘若是英雄,就該惺惺相惜??筷幹\詭計去消滅對方,這“本身就不是英雄之所屑”(《且說〈三國演義〉》),又哪能再幸災樂禍,出言輕佻呢?這一點,只要比較一下曹操如何對待關羽,便高下立判!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這就絕不是真正的諸葛亮,也不該是人們崇拜的諸葛亮,只能是“陋儒”按照龐統模式打造出來的“冒牌貨”。所以,就在這“冒牌貨”貓哭耗子之后,龐統便鉆了出來,兩人又是一番嬉皮笑臉(《三國演義》第五十七回)。順便說一句: 陋儒,是胡適先生的評語。
不客氣地說,這是《三國演義》的又一次“走麥城”——“圣人”寫成了“小人”。原因,是要把諸葛亮“權謀化”。權謀化的原因,除作者自己喜歡外,也因為讀者喜歡。這事我另有文章討論。實際上,如果只是講權謀,而讀者和觀眾又能有一個好的心態,那還問題不大。如果還要把權謀和偽善結合在一起,那可就害人不淺了。
遺憾的是,《三國演義》塑造的諸葛亮,便正是這樣一個形象。
權謀與偽善的二重奏
諸葛亮不出山,待在隆中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嗎?
證據是“三顧茅廬”。三顧茅廬確有其事嗎?有,不過具體過程史無記載?!度龂萘x》作為小說,當然可以虛構。但把諸葛亮說成不想出山,恐怕就很荒唐。眾所周知,諸葛亮是以“賢相”(管仲)和“名將”(樂毅)自詡的。他怎么會不出山,又怎么會不想出山?他不出山,待在隆中建設“社會主義新農村”嗎?
顯然,這里有一個價值觀和道德觀的問題。也許,在某些人看來,想出山,就是想當官;而想當官,是可恥的。這可真是“陋儒之見”!第一,出山不等于做官。在劉備帳下,以朋友身份幫幫忙,不可以嗎?實際上,諸葛亮出山之后,并無職務。他的“軍師中郎將”一職,是赤壁之戰以后才擔任的。第二,當官也未必就可恥,要看你為什么。如果是為了做事,何恥之有呢?第三,在兵荒馬亂、民不聊生的時代,一個有能力平治天下的人,是出山可恥呢,還是不出山可恥?至少在劉備看來,是后者。據《三國志·陳登傳》,劉備在荊州時,曾經痛斥一個名叫許汜的人。因為此人“有國士之名,無國士之實”,只知道“求田問舍”,竟毫無“救世之意”。試想,如果諸葛亮也是個這樣的,劉備會欣賞他嗎?
所以,陋儒之見,萬不可信!相反,在我看來,諸葛亮出山,正說明他心系天下,憂國憂民,挺身而出,勇于擔當,是一個男子漢大丈夫!聽聽《畢業歌》吧: 同學們,大家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諸葛亮,連這點“覺悟”都沒有嗎?
更混賬的是,徐庶明明早就推薦了諸葛亮,諸葛出山以后自己才走,為什么要改成臨走之前才說?就算“此人不可屈致”,總不至于推薦不得吧?莫非怕他搶了地位和風頭?這就是“陷徐庶于不義”了。還有,明明是諸葛亮“每嘗自比管仲、樂毅”,卻說徐庶把自己當替罪羊、犧牲品,還要勃然變色。真正的諸葛亮,會這么虛偽嗎?
其實,這不是羅貫中一個人的虛偽,是舊時代讀書人的集體虛偽。這些人的心理,是又想當官,又要擺譜。因此,他們說的話也好,寫的書也好,永遠都是酸不溜秋的。他們永遠都在做一個夢: 自己端個架子在家里坐著,皇帝來請,還請三回。請出來之后,言聽計從,恩寵有加;自己則光宗耀祖,大展宏圖。這是許多人心里的“黃粱夢”。
這才有了“三顧茅廬”的故事。故事很精彩,羅貫中也說得天衣無縫。但明眼人還是不難看出: 劉備在隆中的那些奇遇和巧遇,其實都是“羅貫中筆下之諸葛亮”的刻意安排。什么會唱歌的農民,不懂事的童子,滿腹經綸的朋友,道貌岸然的丈人,也都是他的“托兒”。其目的,就是要把買方市場變成賣方市場,讓劉備出大價錢把自己買斷。這,難道不是“權謀”?看不出這一點,只能說明腦殘。
諸如此類偽善加權謀的地方還有許多。比方說,小孩都知道,劉備摔孩子,是“邀買人心”。甚至就連他那個“攜民渡江”,真實意圖如何,都很可疑。朱蘇進對《瞭望東方周刊》記者柴愛新說:“我不承認哪個帝王是忠厚的。”這話我同意!
可疑的旗幟,有毒的藥丸
權謀是因為偽善,偽善是因為忠義。被高舉的“道德旗幟”,其實是罪魁禍首。這就是被羅貫中(也許還要加上毛綸、毛宗崗父子)“整容變性”后的“三國”。顯然,它的問題不在“容”(與歷史的真實相距多遠),而在“性”(主題、思想、傾向性)?;蛘哒f,不是“容之丑”,而是“性之病”。“性”的問題,也不在“尊劉貶曹”,而在背后的一整套價值觀和道德觀。因此,盡管《三國演義》主題既鮮明,人物亦鮮活;羅貫中和毛氏父子,也動機既純正,手法亦高超;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要走了“麥城”,甚至走向自己反面: 代表明君夢的劉備“長厚而似偽”,代表清官夢的諸葛亮“多智而近妖”(上引均見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代表俠客夢的關羽,則既投降了敵人,又放走了敵人。
顯然,這是一個悖謬;而問題,就出在他們要弘揚的“忠義”。
忠義旗幟的高揚,有根本原因,也有直接原因。根本原因在經濟基礎,直接原因在人際關系。傳統社會的人際關系是什么?不是契約關系,而是依附關系。臣依附于君,子依附于父,妻依附于夫。這種關系是不可解除的。就算解除,那也是被依附者的事。比如夫妻離異,就不能叫“離婚”,只能叫“休妻”。
這就要講“忠”,即臣忠于君,子忠于父,妻忠于夫。顯然,這是一種“不平等關系”。臣子必須忠于君父,君父就不必。君父的義務,是仁慈。君仁臣忠、父慈子孝,表面上看,似乎都有道德義務。但這只能叫“對等”,不能叫“平等”,因為“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處于主導甚至主宰地位的,仍然是君、父、夫。
不過,能對等,也不錯。因為倘若你“不仁”,我就可以“不義”。義,才是普遍適用的。君要講“仁義”,臣要講“忠義”,朋友要講“情義”,買賣要講“信義”??雌饋斫源髿g喜,實際上五花八門。究竟什么是“義”,誰都沒有解釋,誰都說不清楚,只能根據一個模糊的理解,相機行事。正因為可以靈活處理,所以,關羽的依曹、反曹、降曹、別曹、放曹,便都是“義”。當然,這也就是關羽。換成呂布,就是“不義”。
總之,忠,是單方面的人身依附;義,是多角度的任意解釋。忠是不變的,義是多變的。這就不好操作。結果,要么各行其是,要么弄虛作假。因為政治斗爭,歸根結底是利益之爭。爭利而言義,只能是吹牛撒謊、裝模作樣。這就是“偽善”。比如“當面叫哥哥,背后摸家伙”,或者口口聲聲為國為民,處心積慮爭權奪利。做假做出一套方法和技巧,就是“權謀”。不搞權謀也不行。因為大家都打道德牌,都要占領道德制高點,都要指責對方“不義”。這就只能搞陰謀,不能搞陽謀??傊?,權謀是因為偽善,偽善是因為忠義。被高高舉起的那面“道德的旗幟”,其實是罪魁禍首。
這就是《三國演義》留給我們的遺產: 一面可疑的旗幟(忠義),兩顆有毒的藥丸(偽善與權謀)。這樣的藥丸,當然不能再吃,哪怕裹著糖衣。這樣的旗幟,似也不宜再舉,即便繡著龍紋。但拿掉這面旗幟,也就不是《三國演義》。更何況,如果連這“亦真亦幻”的道德感都刪掉,那可真是“多謀寡義”了。
不能沒有忠義,又不能宣揚忠義?!度龂萘x》之不可改編,還用再說嗎?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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