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示讀者以大信(41)
我讀魯迅要感謝“文革”。1966年6月,北京四中倡議廢除高考,正上初二的我,坐在教室里聽那喇叭里的義正詞嚴,心中竊喜——這回可好了。
從德熱拉斯到王年一
吳迪(啟之),1951年生于北京,中國電影藝術中心研究員,《記憶》叢刊主編。著有《中西風馬?!?、《內蒙“文革”實錄》、《毛澤東時代的人民電影》。
我讀魯迅要感謝“文革”。1966年6月,北京四中倡議廢除高考,正上初二的我,坐在教室里聽那喇叭里的義正詞嚴,心中竊喜——這回可好了。
學校不上課,同學們先是跑北大、清華抄大字報,隨后就是滿世界串聯。我的家庭出身是“職員”,當不上紅衛兵,加上生性孤僻,就一個人悶在家里似懂非懂地讀魯迅??吹健秲傻貢返臅r候,我萌發了一個念頭: 編一本魯迅語錄。于是裁了白報紙,釘成一個個本本,用牛皮紙做成封皮。上面寫上四個大字“魯迅語錄”。
一天晚上,正當我抄得如醉如癡的時候,上高三的大姐從外地串聯回來。她雖然不是紅衛兵,可比紅衛兵還激進。一看桌上的那幾個本本,登時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好哇,你不串聯,不革命,躲在家里干這個!”
我急了:“干這個怎么啦?”
“怎么啦,革命不允許!”
“憑什么不允許?”
“只有毛主席才能有語錄!”
我們大吵,最后大姐一摔門走了。臨走撂下一句:“就欠讓紅衛兵好好教育教育你!”
大姐一走,老爸嚇壞了:“你姐要是告了紅衛兵,怎么辦?你爺爺奶奶家剛抄了……”當天夜里,我把這些本本包起來,從里屋藏到外屋,從廁所換到廚房,最后放進了裝煤球的灰箱子。
惴惴不安地等了幾天,紅衛兵沒來。我又繼續這個大工程。不同的是,每天都把抄好的那個本本東掖西藏。大概干到第十卷的時候,我有了一個極痛苦的發現——外屋的小書架上,竟立著一本1946年出版的《魯迅語錄》,編者宋云彬,豎排,上下兩編,上海聯益出版社。細細一比,我輯錄的好多語錄都在上面。我的積極性受到重創,抄好的本本也不再藏來藏去。三十多年后,我跟大姐說起這件事,她居然問我:“是嗎?有這事?”
魯迅看完了,我就跑到文津街的北圖閱覽室看《守常文集》、《沫若選集》,裝模作樣地捧讀那精裝的大厚本,很覺得自己有了學問??墒遣徽撌抢畲筢?、郭沫若,還是后來的高爾基、莎士比亞、托爾斯泰、雨果、羅曼·羅蘭,都比不上魯迅給我的影響。下鄉插隊時,跟胡風的公子張曉山成了朋友,他給我一個評價: 你小子喜歡冷眼看人。
如果接受美學接受的話,我很想請它就我的性格做一番解剖學的研究——在此后的幾十年中,我所理解的魯迅被我或真或假、亦正亦邪、不知不覺地貫徹到方方面面: 對主流的反感,對一元化的厭惡,對辛辣簡約文風的推崇,對我行我素的酷愛,以及為人處世的尖刻孤冷,滴滴點點似乎都與魯迅有關。
那是一個無書可讀卻值得大書特書的年代,1972年,我回京探親,去西單買書,轉了半天,選了一本《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歷史》。本想帶回內蒙古鑄鍛廠細細研讀,沒想到,這盞“歐洲的社會主義明燈”還沒點亮,就被歐洲的老牌修正主義的一本“黑書”永遠地打入冷宮。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這本“黑書”就是密洛凡·德熱拉斯寫的《新階級》(陳逸譯,世界知識出版社,1963)。身為鐵托的戰友,南聯盟副總統、南共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德熱拉斯在功成名就之時,以匪夷所思的勇氣當上了主義的叛徒。他批斯大林,大挖其思想體系的病根。我平時借書都按時還,那一次失了信——德熱拉斯那駭人聽聞的思想給我洗了腦。農村的貧困,工廠的凋敝,干部的苦悶,林彪的出逃,知青的迷茫和無處不在的假大空,被這本不到二百頁的小書輕輕點破。我激動得發抖,恨不得生吞每一個字。整整兩天,我伏案抄書,幾乎又做了一本德熱拉斯語錄。
我讀魯迅的時候,是13歲,讀《新階級》,是23歲。如果說,魯迅告訴我做什么人的話,那么,《新階級》則告訴我如何認識這個世界。我不參加批林批孔,不參加宣傳隊。除了工會組織的籃球、羽毛球和象棋比賽,所有的活動我都躲得遠遠的?!墩g》、《自然辯證法》、《第三帝國的興亡》、《出類拔萃之輩》、《六次危機》、《斗爭之路: 米高揚回憶錄》、《人世間》、《你到底要什么》、《普列漢諾夫機會主義文選》、《多雪的冬天》、《白輪船》、《落角》等當時的內部讀物陪伴著我。
但是,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正是這本“黑書”,把我卷進一樁“現行反革命”大案之中。那案子的四名主犯是我的同班同學,首犯則是與我經常見面的“插友”。案發之初,內蒙古公安廳的同情者傳出口信,我半夜扒車跑回北京求援。當我為了逃票,鉆進兩節車廂之間的拱形頂棚時,在灰塵、蛛網中,我不由得想起了《新階級》中的一段話:“一個公民,經常受到他良心痛苦的壓迫,唯恐自己違反了什么禁律。他總是戰戰兢兢,因而他必須處處表示他不是一個敵人,就好像在中世紀時,一個人必須時時表示出他對于教會的忠誠一樣。”三十多年后,北大教授印紅標將這個案子冠以“理論通訊”之名,寫入他的博士論文《失蹤者的足跡:“文革”期間的青年思潮》之中。
2007年秋,我回呼市,當年的工友、廠團委書記,現在的某集團老總對我說:“真佩服你的高瞻遠矚,在‘四人幫’最牛的時候就知道他們長不了。”我說,因為當時我看了一本書。他說,怎么不給我看看?我一時語塞,含糊支吾,不知說什么好。其實我心里明鏡也似: 要是真給你看了,你的廠團委書記就得泡湯,沒了這個臺階,要登上集團老總的寶座,恐怕也難。
如果說,魯迅教我如何做人,德熱拉斯教我如何論世,那么,李澤厚則告訴我怎樣做學問。李曾說過,他們那代知識分子“知識少而懺悔多”。李的一位博士生則認為,李乃歷次運動汰洗下幸存的一顆含金量最大的沙粒。“沙粒”是謙辭,“含金量最大”為知言。李先生多產且多面,其思想學說雖有游移、有瑕疵,但在當代學人中,給我啟發最大,其三部“思想史論”(編者注: 《中國近代思想史論》、《中國古代思想史論》、《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是如此深入我心,以至于為我寫序的孟犁野、陳墨二位仁兄都認為,我那本《毛澤東時代的人民電影》竟然帶有電影史論的味道。
因此,上世紀80年代在北大念研究生時,聽到中文系某教授厲聲斥責李澤厚不是東西的那一刻,我大大地吃了一驚。事后想想,這也不奇怪——“文革”中群眾斗群眾之所以如火如荼,很大程度是因為那樣的革命釋放了人性之惡。如果“七八年再來一次”,李先生大約要戴一戴“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吧?當他在臺上彎腰掛牌做噴氣式的時候,我估摸,一定會有“革命知識分子”沖上去憤怒地揭發他的反動言行,而更加憤怒的小將們則會因此多賞他三拳兩腳。
前兩年,社科院評院士,亦即所謂的“學部委員”。曉山名列其中。我問他,你們是怎么評的?為什么沒有李澤厚?曉山說,大所兩個,小所一個,基本上由所長副所長包了。我頗為李先生鳴不平。后來一想,確實不該評他。至于理由,這里就不說了。
李澤厚有句名言:“不寫五十年前可寫的書,不寫五十年后可寫的書。”(《中國古代思想史論·后記》)照此說法,王年一先生就不該寫《大動亂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人民出版社,2009)??赏跸壬坏珜懥?,而且還影響深遠,頗得好評。以至于歐美、日本都惦記著翻譯此書。對我來說,這本書是一把火,是一個路標,它燃起了我改行的心火,它指示給我后半生的學術之路??赐赀@本書,我做出了一個貌似悲壯實則幼稚的決定——告別電影學院的教職,投奔到王先生的門下——那時候,王先生與他的同道們正醞釀著建立一個研究所,專門研究那個“大動亂的年代”。
后來的事,我在一篇悼文中寫了。簡言之,王先生赍志而歿——研究所吹了,他主編的大辭典出不來,給我的書序也沒來得及寫。
人以群分,書以類聚。上面說的書是我的基本讀物,這種讀物有一個神異之處,它們會呼朋喚友,凝聚同類。久而久之,我的書架子就被這些讀物的嫡親旁系所盤踞。但是,那本40年前購于西單的《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歷史》,仍舊穿著紅彤彤的封衣,以“見證者”的身份,傲然屹立其間——它在用其“零閱讀”的悲劇命運,證明著那個時代的貧乏和我的愚昧。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5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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