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康有為怎么就敗了

歷史給了康有為最好的機遇,可是這位自命為“圣之時者”的改良派領袖并未找到真北,把握契機,而是任由機會像泥鰍一樣從手中溜脫。百日維新失利,戊戌六君子喋血,固然是冥頑不化的慈禧后黨喪心病狂的打壓所致,但又何嘗不是康有為的策略失誤和性格浮躁的自然延伸。

翁同龢一生寫日記數百萬字,朝野英彥罕有從其筆端掛漏的。他出身名門,狀元及第,又是兩朝帝師,地位非凡,且為人謙沖開明,進入其視野和客廳并得到他激賞提攜的多為同時代的卓犖倜儻之士。然而直到光緒二十一年(1895),康有為仍遲遲未能進入翁同龢的視野??涤袨樵凇蹲跃幠曜V》中言之鑿鑿地說,光緒十四年(1888)他就拜會了翁師傅,并向后者講述了俄國彼得大帝、日本明治天皇變法改制的故事,翁師傅如聞天音,茅塞頓開,大為悅服。往好里說,這是他誤記所致,往壞里說,就是他存心造假。

康有為略顯木訥,口才遠非一流,梁啟超極口夸贊康有為的演講“如大海潮,如獅子吼,善能振蕩學者之腦氣,使之悚息感動,終身不能忘”,未免言過其實??涤袨榉聦W孟子吹牛,“夫天不欲平治天下,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此類大話講足幾籮筐,倒是完全可能的。翁同龢是在朝的清流派掌門、主戰派領袖,長期出入宮禁,壞消息聽得太多,眼見國勢江河日下,難免憂心如焚。按理說,康有為口口聲聲強調變法圖強,他的主張應該很容易打動翁師傅,事實則不盡然。

在日記中,翁同龢對康有為的評價常用“狂甚”二字,這個“狂”字用的到底是褒義,還是貶義?值得讀者思忖。在翁師傅看來,康有為汲汲于功名,只是想攀爬到更高的平臺上去獵獲榮華富貴。歷史學家高陽作《翁同龢傳》,仔細比對過《翁同龢日記》和康有為的《自編年譜》,充分考慮了翁同龢為避禍刪削日記的可能性,他得出這樣的結論:康有為志大言夸,慣于攘奪和作偽,公然欺世,毫不慚汗,康有為屢屢言及翁同龢如何如何賞識他,只不過是虛構故事,謬托知己。高陽說:“……且以康有為之言行而論,與翁同龢忠厚和平、謹守世俗禮法、不喜與人忤的本性,如水與火之不能相容,故可斷言:翁同龢絕不會欣賞康有為。”翁同龢最青睞最信任的人是汪鳴鑾和張謇,狀元張謇尤其出色,被他贊為“霸才”和“奇材”。汪、張二人都與康有為很少交集,這也可以反證康有為是剃頭挑子一頭熱。

翁同龢不欣賞康有為,并不意味著光緒皇帝就對康有為的欺世大言具有超強的免疫力。自古以來,衣褐懷寶之士上書給深居九重的君王,實堪稱頂尖級的行為藝術,圖虛名則綽綽有余,求實效則迢迢不及,康有為原本玩的就是心跳,四年之間七次上書,弄個名滿天下或謗滿國中都不足為奇。其萬言書內頗多狂悖之語,“求為長安布衣而不可得”,“不忍見煤山前事”,光緒皇帝對這些大逆不道的胡話頗為優容??涤袨槟瞬菀皶?,竟能不顧生死,暢所欲言,其言論主旨(“養一國之才,更一國之政,采一國之意,辦一國之事”)確屬立國的大本大原。在光緒皇帝的眼中,這位狂生鋼火十足,或許真是那把能夠掘開冰川的利鎬。

我欲望魯兮,龜山蔽之。

手無斧柯,奈龜山何!

《隨筆》2013年第3期 出版:《隨筆》雜志社

那時節,康有為正在走霉運,科舉之路窄得可怕,也黑得可怕,他蹭蹬多年:考秀才,三戰皆北,總算取得了監生的資格;考舉人,六試不售,心都考(烤)成了灰。清代科場流傳一句諺語:“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功五讀書。”可見運氣之重要,學問之次要??涤袨閷以嚥恢?,內心受到莫大的刺激,早已對現實郁積了一腔孤憤,這種人無疑最想改變現狀。奇就奇在,名落孫山也會壞事變好事,他從八股制藝中勻出心思,鉆研傳統學問,面壁之功殊非淺顯。當時,理學大儒朱次琦,人稱九江先生,篤守程朱,力求實踐,是羊城首屈一指的大學者,康有為出入其門垣,求益問字,但算不上正宗的弟子。后來,他上書權貴,動輒自稱“侍九江之經席”,巧妙地打出“擦邊球”。簡朝亮是朱次琦的入室弟子,瞧著康氏矜夸十分別扭,就公開譏誚后者“游僧托缽”。

不管怎么講,康有為的瞟學功夫確屬一流,從理學到佛學,從經學到西學,不過數年間,就已融會貫通??凳蠈掖紊蠒?,言詞激切,雖然未獲朝廷認可,但已名動九州。他回到羊城后,梁啟超就氣喘咻咻地跑來拜師。這可真是一樁新鮮事??涤袨槭情L期落魄的監生,而梁啟超是少年得志的舉人,舉人拜監生為師,在清代罕有先例。進士陳沆向舉人魏源求教曾傳為佳話,但求教與拜師有本質上的區別。梁啟超的《三十自述》所言不虛,十八歲的梁舉人聽罷三十三歲的康監生的一席真言,不禁“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以至于“竟夕不能寐”。要志驕意滿的梁舉人盡棄多年所學,心悅誠服地唯康監生的馬首是瞻,絕非易事。

康有為的身價高了,名氣大了,要與他結交的人頓時多起來,其中有一位可了不得,這人是誰?是“國父”孫文。那時孫先生以西醫資格,在廣州雙門底大街之圣教書樓懸壺,主張緩進改良,革命思想尚未萌芽,更別說開枝散葉,開花結果,他曾托好友向康氏輸誠致意,以求晤言一室之間,切磋琢磨,商量探討。但康有為用勢利眼看人,孫文只不過是廣東境內一位不顯山不露水的小醫生,康有為好為人師,他的答復相當傲慢:“孫某如欲訂交,宜先具‘門生帖'拜師乃可。”這話過于托大,弄得孫文憤憤不平,他原也是個舍我其誰的天王山人物,如何肯卑身執贄去做康門弟子?這兩位近、現代政治舞臺上的大明星就此緣慳一面,至死未交一語。

在諸多弟子的簇擁下,康有為選址廣州長興里,弄了個后來盛傳海內外的“萬木草堂”,掛出油漆一新的招牌,正式開館授徒,做起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美夢。弟子們恭維康有為是孔子那樣的素王(無冕之王),他也毫不客氣,毫不謙虛,大大咧咧地接受吹捧,而且意猶未盡,自號“長素”,壓孔子一肩,簡直不可一世。其實,他本心里最想做的又豈是“素王”,而是“圣之時者”,最隱秘的心思甚至是“不當皇上,就當和尚”。他的野心從很小的事情上都能暴露無遺,比如他給五位得意門生一一取了逾越孔門“十哲”的名號,個個非同凡響:

陳千秋號“超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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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劉之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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