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書房】我經常淘汰書
“我的個性中缺乏激揚的精神?!敝芾杳鬟@樣評價自己。他對閱讀的態度也一如其溫和的性格,提倡中庸之道。他說,若是被困在書房里一兩年,只要有好書相伴,他也能撐得過去。
“我的個性中缺乏激揚的精神。”周黎明這樣評價自己。他對閱讀的態度也一如其溫和的性格,提倡中庸之道。他說,若是被困在書房里一兩年,只要有好書相伴,他也能撐得過去。
周黎明并不是一個“典型”讀書人。
所謂“典型”,在普羅大眾的眼里,多少應該有著一間汗牛充棟的書房,甚至如編劇史航的房子,每一個角落都書本遍布令人無法插足;或者應該有著某種收藏癖和潔癖,如讀書人止庵,喜歡的書必須一套一套地收,而且禁止旁人“染指”;又或者,所謂“典型”,多少應該具備某種“雅致”的特性,著素服、焚清香……
可周黎明不是這樣的。他的書房太小,小到偌大一個房子,書柜不過四五個靠在墻上,所謂的“書房”,其實是一對女兒平日休息和玩耍之場所,墻上掛著夫人的油畫習作,一張工作臺擺在一側,唯有并未隔斷的陽臺,左右還堆放著一些心儀的雜志,例如《時代》,例如《紐約客》。
周黎明 雙語作家、文化評論人、影評人。曾被《洛杉磯時報》稱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在《看電影》、《中國日報》、《名Famous》等報刊上撰寫中英文專欄。著有《影君子:周黎明的電影文化筆記》、《西片碟中碟》、《好萊塢啟示錄》、《四面楚歌》、《莎樂美的七層紗》、《你的,大大的壞》等。
他并沒有藏書癖。“我怕自己藏書太多,所以一有機會就淘汰”,他坐在一個形狀如佛手的綠色單人沙發上,說,“比如去高校講課,我就帶上一箱書或碟。誰舉手提問,就可以在里邊隨便挑一本。”他的意思是,藏書的欲望不能過了,更不能把書當擺設,因此,“我是很看不起很多房地產老板買書當擺設的”。
照他的理論,他甚至沒有看“很多”書—如果以從頭看到尾作為讀一本書的標準,他會做這樣的類比:“史航看書的量應該跟我看電影的量差不多—我一年看兩百部左右。”他曾經請教過香港著名的“二道販子”讀書人梁文道,這么多書,你怎么讀得過來?梁文道就跟他分享當中訣竅:例如看清史,你看過一兩本好的做基礎,以后看到別的講清史的書,就能分辨出,哪些東西是新的,哪些是舊的。但那需要一個前提—你得有一個好記性。關于這一點,周黎明也并沒有太大的自信。
所以他只能選擇:收??醋约焊信d趣的書,也只收自己感興趣的書。所以他這樣為自己的書柜分類:一類是跟老本行相關的電影類書籍,例如各類年鑒式的電影藝術報告、電影理論、編劇和影評指南,朋友送的影評集以及自己寫的書。周黎明作為影評人的身份是如此“昭著”,乃至于無需介紹他在這方面的收藏;還有一類則是音樂和戲劇,包括成套的《古典音樂欣賞入門》。
第三類是偏美學和社會學的人文類書籍,例如《中國神話傳說詞典》、《神話的力量》、《萬物簡史》、《趣味生活簡史》,作者群里也可以發現林語堂、梁實秋、沈從文、金庸、莫言、李零、陳丹青、朱大可、沈宏非、傅國涌、李銀河、茅于軾、潔塵、李娟、也斯、梁文道、董橋、朱天文、房龍……
他特別喜歡與中國社會變遷相關的一類,例如德國人佳杰思(AdrianGeiges)寫的《我的憤青歲月》,說的是作者“在毛澤東、切·格瓦拉和其他領袖時代的生活”;還有一本也被他極力推薦,英文版的《生與死》(LifeandDeathinShanghai),作者鄭念1915年生于北京,早年畢業于燕京大學,1930年代留學英國,丈夫是殼牌公司的高管。丈夫去世后,她接替了丈夫的工作。“文革”爆發,因為供職于外商公司,她被控為英國間諜,最后身陷囹圄長達七年,1980年代后前往香港,后定居美國。她這本記錄“文革”的小說在1987年甫一面世便轟動英美,以至于后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庫切都在《紐約時報》上寫書評推薦此書。
不過,“如果你喜歡的話,我可以送給你。”周黎明說。
不偏激的影評人
如果以方圓百里來計算的話,周黎明的出生地算是一個人杰地靈的所在—他的故鄉,就在烏鎮附近。1962年出生,15歲就考上杭州大學(現浙江大學)外語系。他太小,“老三屆”們都愿意帶著他,“尤其女同學,母性泛濫,他們談戀愛,我還當信使,把信帶給我宿舍的人”,周黎明笑著說。
在外人看來,江浙一帶,理應家家都是書香門第,其實不然。“我家境一般,父母親是知青,他們覺得讀書會帶來不幸,所以反對我讀書,”周說,“他們希望我學一門手藝。”在父母的眼里,即使是泥水匠,也好過去種田;至于舞文弄墨,從事文藝,則非但虛無縹緲,還時刻有著危險。直到今天,父親仍對其從事文藝不以為然,認為只有做官或從商才是正道。
而周黎明是完全有機會成為商人的。1982年,他從杭州大學畢業;三年后,他從中山大學拿下外語系研究生的碩士學位;再過七年,他畢業的學校變成了美國加州伯克利大學哈斯商學院—那是美國十大商學院之一,他主修戰略策劃和行銷,拿到的是MBA學位。
對他而言,讀商科完全是機緣巧合。1980年代中期,周黎明某次陪央視的臺長到美國出差,參觀加州的某影視學校,結果被學校的院長看上,直接允諾獎學金留學。當時央視的臺長也對他說,念完之后,回國可以直接進央視。結果世事變幻,到了1980年代末,他發現自己回不去了,但又怕一出來就失業,于是改行去讀MBA,覺得學好管理,可以套用在任何領域上。
1997年左右,周黎明回到國內,當時有人介紹他進國企,“進去之后就可以當副總”,因為讀的學校實在太有名(出過十幾個諾貝爾獎得主),師從的導師也太有名—“我老師是克林頓的經濟顧問,所以頂著這個牌子去找一個國企管理層的職位真的很容易”。但是,周黎明想,“每天晚上要吃飯,喝酒,算是工作嗎?”他自問自答:“算是啊,但我覺得會很受罪。”
他一度做過中國日報網的執行總編輯,“一天要開五個會”,后來看到人家開會就覺得是受罪。“我是自由散漫的人”,他說。
回國之前周黎明在硅谷上過班,后來進入《中國日報》社,在香港當駐站記者,時間自由支配,結果花了三年時間,鼓搗出厚厚的三本書《西片碟中碟:英語片》、《西片碟中碟:非英語片》和《華語片碟中碟》。這三本書一共收納了5500多部電影,而且都是周黎明看過的。
他也在網易寫影評—那直接奠定了他“國內第一影評人”的江湖地位,2002年又在《看電影》雜志開專欄,“周氏”影評因此廣受好評。但他知道,“如果我晚幾年寫影評,放在現在的網絡環境下我是出不來的,現在只有偏激才能吸引眼球”,而周黎明—“我一直不偏激,口味比較中庸”,“我覺得自己占了天時、地利、人和”。
不熟悉周黎明的人會以為他一直就是個寫影評的,其實,“我一半以上的工作跟電影沒有關系”。百度百科的詞條上一直還有他作為某研究院的“副研究員”身份,不過“簡歷是2000年我進去的時候給提供的,改不掉了”。他還給IBM、聯合航空公司、雀巢、康佳、迪士尼等大公司做過管理和行銷咨詢,給央視當時事評論員,以及給國家大劇院做歌劇評論……而他真正的本行,卻是在《中國日報》做專欄作家。
按照他從前“左手寫中文右手寫英文”的口號,周黎明每年寫200篇文章,中英文各占一半,英文的那一百篇,載體便是《中國日報》,署名不是“周黎明”,而是“RaymondZhou”。對他而言,向世界介紹中國,那是一個任重而道遠的工作,因為你必須假設外國人是不了解中國的。
例如寫泰山,寫歷史上有八個皇帝來過,“那沒有任何意義,因為美國是沒有皇權的,”周說,“那我怎么講?”他聯想到英文里有一句“Washingtonslepthere”(華盛頓下榻于此),因此就借用這個典故,將之嫁接在泰山。又如介紹《紅樓夢》,他將之比喻成英劇《唐頓莊園》;至于《牡丹亭》,則從弗洛伊德的理論來解釋,“為什么這個杜麗娘,沒有見過柳夢梅,會愛上他?她性壓抑嘛—其實是春夢。一旦我用這個角度講,西方人一看就明白了。”他說。
身處首都媒體圈,他很清楚外媒記者們對他的老東家有不同的看法,但是,“至少我可以擔保我寫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實的,”周黎明說,“比如莫言,他到底是不是一個‘?;逝?rsquo;?莫言說,我所有的東西都在我的小說里。他還舉了歌德和貝多芬的故事。(文章發表之后)《紐約時報》大段轉引,他們看了才明白,不能用手抄本的事情來理解莫言,他畢竟不是一個異見分子。”
“我希望做一個中西方文化之間的解讀者,寫西方的事情站在中國的角度,講中國的事情就站在西方的角度,這也要慢慢成為我各個領域寫作的共同點。”他曾經說。
在周黎明的書架上,除了書之外還有很小一部分的電影DVD 收藏,其它都在他的“虛擬書房”—電腦里。
虛擬書房
這種跨文化的寫作立場,其源頭可以追溯到他尊崇的林語堂。“他是我最大的老師,把我從意識形態的框架里拖出來。”周黎明說,“我現在做的實際上就是他做的工作的翻版,能做到一個零頭的成績就已經很驕傲了。”
與林語堂具有類似的地位的,還有胡適、周作人、沈從文、汪曾祺、朱光潛、金庸……他們的大部分著作,周黎明要么早年求學時就已讀過,要么都放在他的“虛擬書房”里。打開他的電腦,里面是一個“巨大的書房”:大約一萬五千種圖書按照字母A至Z的順序被歸類建檔,妥善安置,它們中幾乎有一半都是英文版的世界名著。“我喜歡擁有經典。”他說。
此外他也收集有聲書,“比如莎翁全集(他讀碩士時是專門研究莎士比亞的),平時裝一兩本在MP3和手機里,無聊時或旅行中聽一聽,也是一種享受。”
但值得留意的是,他的收藏中,沒有魯迅。說不出具體的理由,或許只是本能上的不親近,就像他說的,“我本人的性格是這樣的:走中庸之道。”
他欣賞臺灣的李安、林懷民和賴聲川,羨慕他們的中國文化功底,但又具有西方的視野,相比之下,“我也喜歡姜文,他有酒神精神,但我的性格跟他差得很遠,投資他電影的人(應該)是個‘瘋子’,是需要極大勇氣的”。
他曾經在《紐約時報》上看過一個家庭婦女當圖書館員的故事,“她把全套的企鵝書系大概六七千本全部買來放在家里,說已經看了三分之一,牛人!”他艷羨這樣的讀書速度,因為自己看書實在慢得可以,到美國留學期間,一門課一個星期要讀250多頁的書,“快把我逼瘋了”。由此鍛煉出來的快速判斷,抓住重點的本領,以后對他看電影大有裨益,“半小時內我肯定知道最后能打多少分”。譬如幫上海電影節審片,每天八點起來,連續看八部電影,他也能迅速地下詳細的評語;又如幫崔永元的青年導演短片計劃審片,五分鐘一部,一天內看一百部,也是手到擒來。
周黎明長相儒雅,說話慢條斯理,評人論事中正平和,圈內口碑有目共睹。他惹過的唯一一次“爭議”,也許是他在2010年專訪章子怡“詐捐門”事件的時候。
該年3月12日凌晨,他跟章子怡進行了一次長達數小時的對話。經歷過“潑墨門”和“詐捐門”等事件,當時“國際章”正處在事業的低谷,接受專訪并借由《中國日報》這個平臺向全球“自證清白”,顯然是一次聰明的選擇。
當時章子怡正在鐵嶺拍攝王家衛的《一代宗師》中最精彩的那場打戲,宮家二姑娘面對欺師滅祖的叛徒,心頭之恨,可想而知?!兑淮趲煛飞嫌持?,周黎明回憶道,“我估計她在打的時候,滿腦子全是她真正的敵人。”
過去的幾年里,曾經有人試圖說服他轉行去從事電影業,周黎明最后還是拒絕了。他說自己“患得患失”,一方面不愿意丟掉正職,另一方面也沒有自信能全職做好這份工作。他知道電影不是一個人能控制的,而寫影評則自由很多,“雖然處在食物鏈的最底端,但做到目前這種自由的狀態,我已經很滿足了”。
[對話周黎明]不帶去荒島,就帶進棺材
記者:最近在看什么書?書中有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內容?
周黎明:《賴聲川的創意學》和喬治高的《恍如昨日》,后者是龍門書局出版的“名家散文典藏”中的一本,那套我幾乎看全了,里面涉及的中西方文化內容都是我感興趣的。這些都是前輩的寶貴經驗,有些內容我自己生活和工作中也常碰到,可以當作啟示。
記者:你的床頭書及廁所書是什么?
周黎明:我的床頭和廁所一般不放書,只放雜志。雜志跟書相比,話題比較接地氣,文筆也偏年輕化。我的年齡大概處于中間地帶,所以我會向前輩學習他們的知識(通過書),向后輩借鑒他們的表達(通過雜志)。
記者:出門旅游會帶什么書?如果只能選擇一本書到荒島上流浪,你會帶什么書?
周黎明:出門喜歡帶一本文集,可以隨意選擇閱讀順序,讀多讀少也可以由碎片化的空閑時間來決定。如果只能拿一本書到荒島,我會帶莎士比亞全集原文版。我家里就有一本,塑膠封皮都沒拆,隨時準備帶去荒島的。真的,我舍不得拆,我有幾十種莎劇單行本,平時出門會帶一兩本薄薄的單行本,丟了也不可惜。那本全集不是帶去荒島,就帶進棺材。他是我心目中文學的至高境界。
記者:書房對你而言,意味著什么?
周黎明:我竭力告誡自己,書若不看,等于是裝飾。所以我經常淘汰書,把雜志扔掉,把不是最喜歡的書贈送給別人。當我站在書房里,面對那一排書架,會得到一種心理安全感,假想著如果哪天我被困在這房里一年兩年,有這些書陪伴,我一定不會崩潰的。
記者:這些年來閱讀方向上發生了什么變化?
周黎明:年紀越大,對虛構類圖書越來越不感興趣。如果可以從頭來過,我一定會認真安排從15歲開始的全盤閱讀計劃。我的觀影比較系統,而我的閱讀其實相當雜亂,這是我們那個年代的不幸,換個角度,也許也是一種獨特的幸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