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念沙龍】城鎮化不是一個物理問題

城鎮化首先是人的關系,沒有相應關系的調整,不可能有健康的城鎮化。

城鎮化首先是人的關系,沒有相應關系的調整,不可能有健康的城鎮化。

周其仁 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教授、長江商學院經濟學教授,現任北京大學國家發展研究院院長。著有《真實世界的經濟學》,《數網競爭》,《產權與制度變遷》。

十多年前,曾經有一場被稱為“新土地革命”的著名論爭,論者幾乎囊括了中國農村問題的頂尖學者,并波及政界、新聞界。他們一方主張應該讓農村土地流轉起來,應該相信農民有掌控自己財產的能力;另一方則認為土地是農民的基本保障,擔心土地流轉會造成大量沒有任何保障的失地農民。

實際上,這場論爭直到今天也沒有得出結論,可以做出結論的是,無論有沒有得到土地的產權,農民仍視留在故土為畏途,“出梁莊記”仍在中國的村莊里夜以繼日地上演。勢不可擋的城鎮化步伐,才是當下中國不得不面對的真問題。

作為中國農村問題最有說服力的研究者之一,2013中國綠公司年會上,周其仁作為嘉賓主持“城鎮化紅利在哪里”的論壇,順理成章。

在開會前,周其仁特地建議摘掉“紅利”二字:“規劃還沒有做好,方案還沒有實施,現在談紅利是不是太早了?”長期致力于研究農村問題的周其仁,落腳點更關注每一個“個體”本身:人流向哪里,有它的規律,你要善于觀察,尊重客觀事實。“人們愿意去的地方,戶口開放的條件不足”,一個好的規劃、達成安居樂業的生存狀態,最終應該是來去自由并尊重市場原理的。

“政府出錯的可能性很大,要向市場學習。”這是周其仁觀點的核心,要降低出錯概率,同時獲得更好的城鎮化方案,不如“開辟戰場”,讓民間力量、企業家群雄逐鹿,各顯神通。

城鎮化首先是人的關系

記者:目前新一輪的城鎮化運動讓你最擔憂的是什么?

周其仁:這種情況下最大的挑戰在我看來是:中國這么多人口,到底往哪里走,我們不完全知道。拿過去工業化階段為例,工業化在中國是“后起”的,因此難免著急,一著急,就總覺得政府可以在里頭起到更大的作用,而我為什么總強調市場,是因為這不是一個政府能完全左右的領域。但是,我們政府主導非常強硬,比如過去,縣政府、組織上把我派到這里,我就乖乖呆在這里,那現在讓我造城,但造好后是不是人一定來?這可不一定。大家都要去的地方投資不足,老堵,老是亂;還有一些地方修了很多東西,花費了大量的稀缺資源,但是沒有人去,或者去的流量達不到臨界點,產生巨大的浪費,這個苗頭在我們當下的生活中已經看到了。

記者:能舉個例子嗎?

周其仁:過去15到20年間,新增的城鎮人口45%進入了北京、上海、廣州、深圳四大都會城市,大城市永恒的主題是“承載力有限不要來了”,可是即便戶口不開放,人該來還是要來。但是同時,很多新興開發區八條車道寬的全新公路,各種各樣地標性建筑,無人問津。我們討論城鎮化,一定得承認客觀規律的存在,它完全不以官員和學者的意志為轉移。過去國家搞了很多定點工廠,后來很多都不了了之。所以我說要注意市場機制,你別看企業家好像只看利潤,利潤的前提,是要滿足消費者,沒人買單,利潤從何而來?公司、項目往哪兒擺,是好大一門學問。如果要走城鎮化路線,首先必須研究中國人,過去中國人不動是因為“不讓你動”。

記者:有人說新的城鎮化,將是一輪新的圈地運動?

周其仁:這個不要一概而論,城鎮化總要圈一些地,你不圈地,農民怎么進來?要變成城市,不適度擴張也不行。你圈了地,搞了建筑,人真去了,在那里創造新的收入,這沒什么不好。我不籠統反對圈地,我反對圈錯地,然后,圈地當中還有一個重要問題:地是圈對了,但利益分配讓其中一方損失太大,這個也不行。所以,第一,不能圈錯,本來種莊稼的地變成水泥以后寸草不生,空在那里,那是最大的麻煩;第二,圈對了,人來了,產業來了,收入增加了,那么增值部分原住民得多少,開發商得多少,政府得多少,消費者得多少,要有一個大體合理的分配。不要籠統地去反對圈地,媒體很容易把這個問題極端化,要是完全反圈地,農民去哪就業呢?

記者:你之前提到解決這些問題需要注重“互動性”,包括政府與企業互動,具體來說應該如何互動?

周其仁:現在很多城市規劃是政府做的,但是也通過招投標手段,也請優秀的規劃公司來做。還有一種現象叫做“規劃的開放性”,就是面向社會公眾參與,吸收各方意見,這些苗頭都有。但是現在,相對大規模的城鎮化,還要讓這種新的機制成長得快一點。你籠統地講“市場主導”還是“政府主導”,容易極端化。我認為,一方面要提醒政府多向市場學習,注意市場確實要比你厲害;另一方面,要讓企業知道城市建設跟單一項目和投資不同,它有很大的外部性,就是一個事情會牽引整個系統,相互影響,公眾也不是完全靠商業利益可以主導。它要有公眾性,公眾性誰來主持?還是政府。這個階段可能要注意“PPP模式”,即“Public Private Partner”,公私合作。Public的東西要非常注意Private的信號,要變成一個Partner合作的關系,講穿了,就是要從制度上擴大社會主義民主,擴大公眾參與,擴大市場經濟。

記者:以前我們的城鎮化其實是逆城鎮化,為了工業積累讓人們定居在某處不允許遷徙。后來可以自由遷徙了,就為改革開放積累了低廉的勞動力,但是又沒有開放戶籍。這里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期待的城市等級管理制是什么?大城市行政資源項目的能力會讓資金集中在重點城市,中央的項目都在大城市里面,如何放開進行城鎮化呢?

周其仁:這個矛盾有兩個解決辦法:第一,減少城市偏向,把甜頭去掉一點,沒有偏向,怎么會形成“河北貧困帶”和“首都貧困圈”?它有一個平權的過程,稱為“公共財政與服務均等化”,它是公民的權利,不能說你是首都居民就高人一等吧?另一方面,我承認它非一日之功,我的態度是只要往那個方向走,都應該給它一個正面的評價。不要以為城鎮化就是物理上造成的,這是最重要的一個偏向。城鎮化首先是人的關系,沒有相應關系的調整,不可能有健康的城鎮化,我們這個后發國家是看見結果,然后就下命令來達成這個結果,最后就容易擰,容易產生扭曲。當年輕工部把“萬寶牌”冰箱定在廣州,設計的產能規模覆蓋華南六省,后來有下文嗎?這里有多少萬人我放一個冰箱廠,聽起來很合理,可是這里頭好多變數他駕馭不了。城鎮化做錯決定以后,后果絕對很嚴重,你想想看得砸進去多少錢,搞不好最后統統變成不良資產,賠的不是納稅人就是銀行的錢。

記者:舉個例子,北京周邊城鎮化過程中拆遷,有很多村子拆了一半以后進行不下去了,得到補償的農民不能進入城鎮化的趨勢,沒得到補償的農民又覺得錢給得不夠,而政府肯定從銀行借錢,最后土地就進入土地儲備了,你怎么看這種僵局?

周其仁:全世界都有釘子戶,釘子戶屬于外部性問題。日本機場的釘子戶在跑道上生活了多少年?有了問題慢慢解決,至少是種改善。香港那些房子,之所以能夠變成高樓大廈,是因為開發商派了多少人在村里泡了10年20年,跟村里所有人混得很熟,才能有針對性地去解決問題。我們呢,開一個會,以為發一個文件,就能把世世代代住在那邊的人搞定。全世界都有過火爆的活動和武力解決,美國1964年的城鎮化就是“推土機戰略”,很粗放,社會矛盾、族裔矛盾尖銳,現在社區里永遠不得安寧,等于埋了個定時炸彈。你這個叫城鎮化嗎,將來你的城市文明就是巴黎十三區了,可得注意。

記者:變化的靈敏性,是不是應該歸結為需要這種互動性更加頻繁?

周其仁:現在最大問題是沖突太大,動不動就演變成惡性的事件,何苦。能拖的事,拖兩年又何妨。過去是市長書記說拿下,這叫有魄力的干部,那現在我競爭,讓市場起作用,哪塊改造收益大、哪塊愿意把增加的收益合理分配,哪塊就做得通,這就不是長官意志了。

城市比公司頑強,它能粘住你

記者:有人提到城鎮化和產業之間的關系,如果沒有這樣的產業,就業沒有吸納,人進不了城,7000萬流動人口如果進來以后他怎么辦?

周其仁:說反了吧?什么叫城鎮化?城鎮化就是人口湊到一起,收入增高,因為收入高才需要給這些人修相應的基礎設施。城鎮化要回答一個問題,經濟學上它是個困難的問題,就是人湊到一起為什么收入就高了,這個產業跟位置有關系嗎?產業和其他產業的布局有關系嗎?這就是城鎮化的含義,它是工業化的產物之一。你搞總裝廠,得有零部件給你供應,零部件不能離你太遠,太遠運輸成本太高,響應時間太長,怎么應對市場?所以總裝廠跟零部件供應靠得很近是一個趨勢?,F在,可貿易服務業(tradable service)高度依賴大都市,你說廣告應該放在哪里更合理一點?大城市,這是同樣的道理。

記者:現在很多企業看準城鎮化帶來的紅利,舉個例子,萬通的空中城市。你對這些準備在里面尋找紅利的企業家有什么好的建議嗎?

周其仁:紅利是滿足了消費者以后,人家給你的利潤。所以首先要明白人到底要什么,不是說你有錢,就可以搞個城市把人“圈”在里頭,現在連國王都沒有這個能耐,已經不是上山下鄉的年代了。年輕人為什么往大城市跑?技術進步快就是要換工作,多樣化城市當然最有機會換工作。拿底特律和曼徹斯特的例子來說,所有工業城市,尤其是單一產業城市非常危險,但伯明翰和芝加哥就好些。我們現在就是要提醒企業家、政府,包括學術界,高度關注和尊重這個問題背后的道理,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但前提就是你得解決人家的問題,人家才能解決你的問題。我覺得現在不是談紅利的時候,你還沒投資怎么會有紅利?

記者:紅利是不是預示著城鎮化一定有好結果?

周其仁:中國城鎮化是落后的。我們工業化指數47%,工業化占GDP比例大概也是47%,在全球少見。我寫《工業化超前城鎮化落后》提到,城鎮化滯后是因為我們的體制不允許人們自由地湊到一起,但是長遠看來擋也擋不住。我老講過去三十年改革就是流動、激活。最大的挑戰是,他們落在哪里,誰有把握回答?如果沒有把握,用什么體制去處理會好一點?所以,為什么我傾向市場體制,因為它通過相對價格讓不完全知道的事情相對變得更容易知道,市場當中每一個活動就顯示了它的想法。

記者:那我們現在是不是整體高估了城鎮化帶來的紅利,或者說帶來紅利的現象?

周其仁:紅利這東西很難講,后發優勢就是這樣。發達國家都是70%以上的城鎮化指數,高的80%到85%,過去認為能封頂,現在新的理論認為不會封頂。有一種理論甚至認為人類將全部城鎮化,農業全進入城市,這是極端的理論,先不去講它。但至少從統計上看,我們跟一流國家在城鎮化的變量上差距很大,我們現在大概是一九二幾年美國的水平,一九四幾年日本的水平。如果說他們代表了一個空間或未來趨勢,中國就一定會往城鎮化提高的方向走。一個地方建設得好就招人,一招人他們就不走,就有很大先發優勢,研究城市在一二百年的變遷,你就會知道城市一旦出了名,很長時間難以消失。城市比公司頑強,公司死掉得很快,它能粘住你。

記者:有一定慣性?

周其仁:一旦先進入,當然會有慣性。舉義烏的例子,這種小商品市場哪里不能建?但是先在義烏一搭,人一去,買賣建立,信任建立,就不會走了。像深圳,創業的氛圍很厲害,哪怕這里土地貴,勞動力貴,還是得去。這里頭市場機制,企業家精神很重要。你知道政府主導為什么會出雷同的東西?因為他們吸收知識的來源高度重疊,他們老在一個地方開會,聽同樣的報告,穿同樣的服裝,講同樣的語言,你指望他有什么個性?中國有個性的官員只有死路一條,中國的官場是有個性的假裝沒個性,那他怎么可能把事情做好。企業家就不同了,他要標新立異,藝術家就更“離譜”了。所以,城市設計權落在誰手里非常重要。老在一個場所,就形成單一的美學觀,所以,任用人一定要對路,你看過去陳希同當市長,他腦子里古都北京一定全是大蓋帽、尖屋頂。他批項目很簡單,就是你不加頂他絕不同意,最后蓋出一堆千篇一律的建筑。所以這是機制問題,我們所有的不滿,其實是對機制不滿。

“美國很多城市本身就是公司注冊的”

記者:但是這種機制怎么來實現?

周其仁:你看包括馮侖的經驗會發現現在是企業主動去推銷一個方案,推進城市規劃里去。這個努力開始了,企業參與管理人口和建筑樓宇等等。比如成都周邊民營開發區有十幾萬人居住,那個開發區就是民營公司搞的。非完全官僚管理、非行政機制管理也許反而更能井井有條,合理性要比純粹官員管理高得多。

記者:現在有些地方政府提“幸?;鶚I”,公司給它搞整個產業、城市,他負責出錢?

周其仁:設計、規劃、管理三個部分,鼓勵創造,這有什么不可以?下一步我跟王石他們都在講提供“樣板”,把建好的樓盤拿出來,然后呢,現在還有綜合體,封閉的社區,包括現在開放的社區,都可以作為好的例子。美國有很多城市,本身就是公司注冊的。

記者:政府還有公共的一些服務也要加進去。

周其仁:那當然,比如私人武裝就是非法的。公和私這條界線,要探索它合理的鏈接?,F在,公司和社團組織在承擔一部分我們傳統認為只有政府才能管的事兒。這個是中國新型城鎮化道路中非常值得研究的課題。

記者:網絡技術的出現,互聯網公司的興起,對城鎮化走向會起什么樣的變化?

周其仁:很多人問馬云,有了互聯網人還要見面嗎?還要住到一起嗎?很多人以為不要了,我對這種問題高度懷疑?;ヂ摌I務繁榮后,航空的生意是下去了還是上去了?運輸業沒有衰敗?;ヂ摼W是刺激見面的手段,和電話與電報一樣。從經濟學概念看,我們常把互補產品看做互相替代的產品。有了互聯網,很多人說,那我就小城市呆著不就行了嗎?所以三大互聯網公司要搞一個覆蓋全國的配送系統,我只能說,不等你建完農村的人又走掉一半,我在村里等著你送來,還不如我到城里去呢,宅男,也絕對是大城市的產物。

記者:你怎么看待互聯網對城鎮化的促進作用?

周其仁:互聯網不能抵消“人聚集一處”的情況,但能增加新的手段解決遇到的難題,比如城市承載力的問題,就和信息技術有關。拿新加坡為例,他們有一個收費系統,就是到擁擠的地區,要花費更高的個人成本,而到底收多少擁堵費,取決于同時有多少輛車想進來,它完全是即時決定的,是一個變量。而且這個市場機制不是早的笨拙的市場機制,這個系統,全球范圍內的各大公司去投標,有一家中國公司最后中了新加坡城市道路收費系統改造的標,這就是互聯網對城市管理的貢獻。

記者:貴陽金陽新區做了一個城鎮化會戰的規劃,融資方式是地方債,采取引資外遷,保險這種新方法融錢,現在地方政府很急于做大城鎮化,你有什么建議給他們?

周其仁:金融界已經有很多討論了。第一,主流的模式是政府去征一塊農民的地,將來高價賣給市場,有溢價的可能。銀行看在溢價的份上,就拿土地給你融資。這種模式就完全是地方政府主導,你看重慶引資很成功,一億多臺的PC生產能力,看起來很成功啊,不好的消息是什么呢,全球的PC產量在下降,因為往平板電腦和移動走了。這個潮流是危險,你布好局,結果轉型了,怎么辦?出錯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這一出錯,銀行的資本就套在里頭了,所以現在要引進市場化更高的融資手段,你比如發地方債,就比土地融資要強一點。因為地方債要資本市場給你評級,投資公司分析前景,有人看好、有人看空,就會反映到融資的定價上來,所以越利用市場化程度高的手段,將來風險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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