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者】劉小東 畫畫這事太過單薄
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個藝術家,周身上下的嚴肅勁兒更符合“教授”的身份。
他看上去根本不像個藝術家,周身上下的嚴肅勁兒更符合“教授”的身份。
傍晚返回阿不都住的村子,劉小東說好要畫他和他美麗的媳婦。路上阿不都來電話說村里人風言風語,講他是要當演員嗎?他猶豫著,阿力又勸了他很久,才同意。
他倆騎摩托在閘口街邊等。媳婦一身黑裙,懷里抱著阿不都的黑西服。 在離和田不遠的河壩邊,劉小東讓他倆走來走去。“兩身黑衣在灰灰的有沙塵的傍晚,很是漂亮。媳婦單純堅定,阿不都神情警惕。”媳婦二十一歲,已生育一男一女,卻像個小姑娘。
這個場景凝固在畫布上,成為一幅叫《西》的畫兒,半年后的今天,再講起這些,劉小東依然意猶未盡。
1 和田是劉小東今年行走的重頭戲。17歲到北京,從火車站一路走到中央美院附中報到,劉小東習慣了邊走邊畫。從長江三峽、西藏,再到汶川震區,在現實的空間里寫生,那種在光影變化中對人物與風景的捕捉,讓他覺得既艱難又過癮。
去年6月,劉小東領隊到了新疆和田,像電影導演一樣精心挑選作畫的場景,最后選擇了和田玉龍喀什河的河套,以采玉工人為原型,開始了“劉小東在和田”項目。
他每天住在采玉礦區的帳篷里,和礦工一起吃住、勞作,帳篷數量不夠就住到帳篷外。四面望出去,“東南西北”皆在眼下,由此誕生了“劉小東在和田”的《東》、《南》、《西》、《北》四幅畫作。戶外創作沒有以天為蓋、以地為廬的恣意。對于和田,劉小東這樣描述:“沙塵很大,光線也很刺眼,畫布上有沙,顏料就像在沙紙上調和一樣。”大漠孤煙處,他竭力睜大眼睛,焦灼地試圖將自己融入原野,融入礦工生活。
作為和田生活的參與者,劉小東被筆下的對象啟發,感染,“甚至所處的氣候都會影響我”。新疆的漂亮是與眾不同的。到了和田,劉小東覺得自己就像是這條河,像是這個河床上采玉的人,又或者是一棵樹。這讓他下筆很快。就著河套畫了兩個月,卻打開了整個新疆的遼闊?!稏|》、《南》、《北》畫了不同狀態的礦工,《西》是那對礦工夫妻。畫和田,劉小東也覺得像在畫自己的故鄉。
上一次回家是3年前,他在遼寧省錦州的金城小鎮畫了四個月。金城是他的故鄉。畫過夏、秋、冬三個月,劉小東感慨,“誰也無法停止時間的腳步,無法預估城市化進程對過往記憶的超速蠶食。”
他從17歲走出金城就難得再回家,現在他是中央美術學院教授,是作品不斷刷新中國當代藝術拍賣紀錄的著名畫家。困惑在于,當北京這座驕傲的大城市不再懷疑他的歸屬,他卻發現自己丟失了故鄉。無著無落的感覺讓他特別喜歡出去走走,邊走邊看,眼邊全是風景。其實就是一種“在路上”的狀態。劉小東喜歡這種狀態,有一種此處便是家的幸福感。
2 劉小東經歷過藝術思潮變遷的年代。上世紀八十年代后期現代藝術運動一時風行,在激情與混亂、理想與躁動的舉旗并進中,身處運動中心地的他恍如置身初到北京的冷漠一樣,默默地寫生作畫,眼里仍是日常與熟人,筆下不變的是如同他一般普通人的生存不易和疏離。由始至今,他無法離開這些“自然屬性好的人”。
“一定要是自然屬性好的人”。這是劉小東的創作標準。“自然屬性好的人,特別真實。誰都喜歡真實,刻意去營造出來的任何事物我都不喜歡。”從把畫布拿到三峽大壩與泰國曼谷畫的《溫床》,到在中國大陸和臺灣的軍營里分別搭起畫架畫的《十八羅漢》;從在甘肅鹽官鎮馬市旁搭起帳篷畫的《易馬圖》,到后來被改編成電影的《三峽新移民》他畫“扎根于瑣碎生活中的人”,他們的身上散發著自然氣息和人性,這些人的生活跟藝術八竿子打不到,卻能讓劉小東脫掉很多藝術家的矯情。具體畫起來,也跟畫大自然似的,不用擔心會被影響。劉小東甚至還需要一種由己及人的“通情達理”,如此一來,“就更不需要刻意去撼動,只要呈現就能把人感染”。
這種呈現,作家阿城用另一種表達方式稱之為“尊嚴”。“小東畫人,是看對方有沒有自己的類似自然主義的狀態,這個狀態不假持他人,有時候自己都渾然不覺。”另一個同行艾未未則說,現實在劉小東的筆下會像冰遇到火一般溶化。
1991年,劉小東自己寫過一篇文章,叫《尊重現實》。早在今時的功名之前,劉小東自己剖白過:“現在世界上各種‘主義’眾多,我堅持‘現實主義’是因為‘現實主義’對于我來說具有紀實性和直接性。我依托在這個基點上,心中感到實在。”
如今,劉小東選擇的作畫題材,都是他關心的事,如環境和社會的道德。有些事情讓他感到焦慮時,他就選取一個地方,自己親自體驗一個月,實實在在地感受真相。不是自己看到的東西,絕對不畫。在劉小東的藝術觀里,畫畫這件事本身太過單薄,所以需要天時地利人和相協調才行。
3 2008年金融危機誘發藝術品交易市場洗牌。作為歷經過“名家洗牌”效應的殘存者,他對外界質疑的回應也寬松了。“近期作品不如早期認真?”對于這樣的問題,他不加回避,“我覺得人還是隨天性走吧。其實,當心態寬松了,我們才能尋找到自由。”
劉小東年輕時特別堅持,“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而現在,他覺得太完美就失去了生活的質感,必須留下一些缺憾才好。“以前的作品有更多豐滿的東西,現在更希望自己不要再刻意追求完美,有時候讓作品有空隙。這是我世界觀的調整。”
“劉小東有一種獨特能力:到任何一個地方待上很短時間,就能抓到想要的。”在和田,同行者之一阿城這樣贊譽劉小東。“去哪都是一樣的,關鍵是要住上一段時間,生活在那里,才能在那里創作。”劉小東的作品屢創藝術拍賣天價?!度龒{新移民》2200萬元成交;《溫床NO.1》以5712萬保持著他系列作品交易的最高紀錄;《青藏鐵路》以2184萬元成交,《違章》以3640萬元的高價刷新了單幅作品的拍賣紀錄而對劉小東來說,唯一受影響的是“親戚朋友覺得我很有錢了,出去吃飯都要我買單”。
最自在的時刻,是和二三知己,談談藝術,喝喝小酒。他與藝術圈的交情由來已久。王小帥首部電影《冬春的日子》由劉小東的個人經歷改編而成;張元的《北京雜種》美術指導由劉小東擔任;畫作《自古英雄出少年》取材自王小帥電影《十七歲的單車》;在三峽的創作觸發了賈樟柯拍攝《三峽好人》“劉小東在和田”項目全部資料由策展人歐寧和侯瀚如編輯,收入了所有劉小東在和田的現場繪畫和后期新增小繪畫、創作日記、項目紀錄片資料以及策展人歐寧的新疆觀察、作家阿城的評論,里面還包括對新疆作家李娟和劉亮程等人的采訪。
這個過程對他來說,比畫作本身更重要,“因為實現這個項目的過程,是觀念的體現。” “我的作品畢竟只是一幅畫,廣度不夠,影響也不夠。”劉小東的創作已經不再一個勁兒地畫畫,而是親身考察,寫隨筆、拍照,跟藝術圈的相關領域進行觀念討論。
“畫到現在,我作為畫家并不是最重要,各個領域的合作才最值得肯定,水漲了船才能高。”他力圖通過和田呈現的,正是給當代藝術和文化研究在多變的現實變遷中提供一個尋求合理性和現實意義的范例。
劉小東 畫家、當代藝術家。1980年起在中央美術學院附屬中學學畫,1988年畢業于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后,任教至今。作品頻繁受邀展出或收藏于世界各大美術館,并不斷刷新華人畫家作品拍賣紀錄。
[記者手記]
穿著大褲衩畫畫
劉小東風塵仆仆,面浮倦意。他剛吃完飯,還喝了點酒,臉頰紅燥燥的,像是被西域的風沙吹打出來的。劉小東極想把自己撂倒大睡一覺,而此刻,卻不得不對著一波又一波的陌生聽眾或者粉絲,談一些傷神費腦的話題。這讓他交談起來有些別扭和情非所愿。
劉小東的目光還是深刻的,就像他畫作中的人物眼睛里流淌出的悵然若失的溫情一樣,讓人既信任又同情。這樣的深刻直視過來,有一種被捕捉住了的緊張感。他談著他的創作和感觸,像阿城說的,“既不高于對象,也不低于對象” 。
上回見他是在一年前的北京,密云一個葡萄酒莊的頒獎晚宴上。他是領獎人之一,宴前的觥籌交錯中,一晃便閃人。直到即將被叫上臺捧杯,才被從隔壁房間的桌椅背后找出來,空無一人的室內,無燈無影,劉小東披著上衣,睡得正酣。
他拒絕和他的畫一樣,被“天價”或明星式地對待。從他自己的意愿來說,畫只是他接觸現實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他更愿意扮演“社會活動家”,作為橋梁,參與生猛鮮活的生活。
陳丹青說,“劉小東的畫都是活生生的中國,他能不帶偏見地把心靈打開。在他畫畫的時候,不是一個知識分子式的眼光,也不僅僅是一個中國人的眼光,而是一個畫家。在他的眼光里,總是充滿直覺” 。
現在的劉小東越發不愿意放棄他從一而終的直覺,或者說現今的他也更有資本和資格堅守這份直覺。而由于還有著老師的身份,在畫作之余,總會歇一歇,再對這樣的“直覺”不停地進行反思和總結。
他是當下唯一一位國內當代藝術領域的兩會代表。今年全國兩會上,他提出關于支持公立美術館收藏當代藝術的議案。即便這解決不了當代藝術目前所面臨的困境,但在劉小東的角度上,他說自己已經做出了身在此位之所能。
劉小東是一名畢業就留校的“體制中人”,而他似乎從未感覺體制對一種追求自由的人來說,有什么束縛。劉小東不焦慮,“因為在學校里也可以接觸社會”。
劉小東不停地走訪南北,途中,他看到了社會更多的面向,結識了更多的伙伴,關于文學、地理、民族,有了更深的體會。他愿意去發現那些不成一面的現象,不一樣的事物。保持好奇心,多與人溝通,以便看到更多的可能。在和田的紀錄片中,劉小東穿著大褲衩站在巨幅畫布前描繪著采玉工人最真實的生活,下一個鏡頭里,他又坐在民居里和當地人一起拍手唱歌接下來做些什么,劉小東還沒計劃好。一旦計劃好了,去實現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