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于閃點】西閃專欄 連我們都談政治了
起中產階級的焦慮,離不開神經衰弱、歇斯底里、精神抑郁等一堆專門術語。不過這些東西跟歷史上的布爾喬亞沾不上邊。
說起中產階級的焦慮,離不開神經衰弱、歇斯底里、精神抑郁等一堆專門術語。不過這些東西跟歷史上的布爾喬亞沾不上邊。200年前,布爾喬亞還是尚未分化的大家庭,人丁興旺朝氣蓬勃。彼時,布爾喬亞是法國大革命的中堅,不僅活躍在社會活動的諸多領域,也戰斗在議會、廣場與街壘。一直到1830年,在推翻波旁王朝的七月革命期間,布爾喬亞仍有很強的戰斗力。
今天我們可以從畫家德拉克羅瓦的名作 《自由引導人民》里看到當時的布爾喬亞包括哪些成員。馬克思恩格斯也承認,歷史上的布爾喬亞是最具革命性的社會組成—當然,由于《共產黨宣言》統共有23個不同的漢譯版本,此話是褒是貶,盡顯各色詭異。
德拉克羅瓦不是惟一為布爾喬亞造像的藝術家。如果說他描繪的1830年,布爾喬亞正由熱血青年轉向穩重中年,那么作家丹尼爾·笛福在1719年所做的,則是為布爾喬亞的青少年時期畫像—出身中產的魯賓遜·克魯索浪跡海上時,只有19歲??墒侨绻覀冸S時光倏然進入20世紀就會看到,小說家米歇爾·圖尼埃筆下的魯賓遜,已然符合現代中產的條件:神經兮兮、耽于玄思。
由此我們發現,中產階級的歷史面貌變化很大。差不多到19世紀初,資產階級從布爾喬亞大家庭分離出去,而家庭的名譽遺產大體歸中產階級所繼承,他們的形象才逐漸滿足今天的認知。這一轉變如此漫長,足足用了100年。檢視那一百年的歷史,很明顯,與身體一起成熟的,還有中產階級的頭腦,也就是他們對于美好生活的信念。他們用這套信念,一步步將自己與別的階級分開。他們對道德的極力追捧,對自然的溫情想象,對時間的恪守態度,尤其對秩序、理性、克己、家庭、科技以及勤奮等字眼的高度認同乃至深度癡迷,其他階級難以比肩。
抱持著這套信念,中產階級到處給事物劃定界限。他們將潔凈與骯臟分開,將自然與社會分開,將公共空間與私人領域分開,將成人世界與兒童世界分開,將臥室、客廳、書房、廚房、衛生間分開。他們懷著對無序混沌的深切恐懼,強調著隱私的無比重要,克制著自己的身體、情感與性愛。他們在吃魚的時候羞于吐出“尾巴”這樣“粗俗”的字眼,而將“尾端”當作“恰如其分”。他們甚至不肯用“雙腳”這樣“模糊”的復數形式,而要用“我的左腳和右腳”來精確指稱。在中產階級看來,除非賦予了一個事物以秩序上的意義,否則根本不應該開口—只有下層人才會粗魯地把一把鏟子叫做“鏟子”,更不要說性愛、懷孕、生產、大小便這些與“臟亂差”分不開的事情了。一位女士在回憶錄中寫到,在1900年代,人們從來不會使用助產士、產婆這類稱呼,迫不得已,他們會以交頭接耳的方式,婉轉地名之為“必需夫人”。
中產階級與工業文明的聯系相當搶眼。就像社會學家諾貝特·埃利亞斯所說,以工業文明為基礎的現代社會,必然要求它的社會成員理性、熱愛秩序,善于精細而穩定的自我控制。毫無疑問,中產階級比其他階級都更符合這一要求。換句話說,現代社會鼓吹的主流文化,必然是中產階級的文化。
問題是,過度尋求秩序的保護,過度追求瑣細的克己,就會產生高濃度的焦慮。特別是一戰之后,經由鼓吹出來的中產階級文化,焦慮四下擴散,像巨大的雨云包裹著矛盾的現實。人們誤以為中產階級正在擴大規模,然而社會學家大前研一就提醒道,中產者所占的社會比重不僅持續降低,而且瀕臨結構崩潰。隨著貧富分化的加劇, M型的社會結構已在多國出現—逐漸趨近于1的基尼指數已經指明了這一點。與此同時,碩大無朋空無一物的中產幻象還裹挾著大多數的人。他如此提問,你為房貸擔心嗎?你害怕結婚生子嗎?你操心子女教育嗎?如果你的任何一個回答為“是”,那么你就不要自以為是中產。
然而如同作家J·K·羅琳所言,長期浸淫在中產幻象里的人不僅驚人地勢利,并且自命不凡。要他們重拾布爾喬亞的社會熱情很難。不過有趣之處在于,當中產階級瀕臨消失之時,他們卻會掀起巨瀾。這種“消失的力量”,曾經涌現于1933年的德國,以及1947年的中國。
在那樣的時刻,一個典型的中產者往往會坐在咖啡館里,看著亂哄哄的游行隊伍從街上走過,然后對朋友說:“連我們都談政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