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柔相濟】王剛專欄 鄉村的垃圾與建筑
陳丹青曾經說過:鄉村是城市吐出的渣子。春節時,在朋友家偶遇陳丹青,當時喝多了,竟然沒有與他分享這話背后的深刻體會。
陳丹青曾經說過:鄉村是城市吐出的渣子。春節時,在朋友家偶遇陳丹青,當時喝多了,竟然沒有與他分享這話背后的深刻體會。
我知道,他說的鄉村是指中國的鄉村,不是美國的,不是法國,意大利的,這些鄉村我都去過,很美麗,比你能想象出的畫面美,私以為比陳丹青本人畫的畫還要美。記得當年坐在大巴車上,那時我正在法國,看著大片原野上的草,那草上有藍天,白云,陽光通透,還有牛在小溪邊晃蕩,在這些畜生背后是滿眼的綠色,當時我身后一女孩兒說:下輩子變個牛,也要呆在法國。
鄉村早就沒有了,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念過晏陽初,他當時從國外回來,在離北京不遠的河北進行鄉村教育,那兒有水,有樹,有純凈的天空,有穿著布衣的、貧窮的農民,沒有垃圾的土地上,人們的念想簡單,農民們相信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博士說的話都是真的,他們看著這位先生,樸素的內心里沒有惡意(我是說那些當年的農民們內心里沒有惡意),他們還真的以為只要是自己掃了盲,有了那種叫作知識的玩藝兒,就會讓世界更加干凈。
晏陽初是幸運的,他至死也沒有想到:那些早就掃了盲的農民們竟然把那個安靜的小地方侍弄的塵土飛揚,污水橫流,垃圾遍地,而且,有部分人充滿憤怒,非常缺少理性。我是因為羨慕晏博士才去那兒的,當時想,為什么要讓他們掃盲呢?他們永遠不識字該多好?為什么要讓他們富起來呢,他們永遠貧窮該多好。窮人不會去買塑料包裝食品,也不會亂扔,一張紙、一塊木頭都會撿拾回家。為什么要讓他們有文化呢?那文化是讓他們專門在網絡上罵人的。是不公平產生憤怒,還是文化產生憤怒,我過去總認為是前者,現在我發現是后者。
母親的家鄉是在湖南湘潭,都知道出了偉人。兩年前突然聽她說,她的姥姥是曾國藩曾家某人的侄女,也姓曾,當時非常驚訝,過去她為什么從來都沒有對我說過?然后喜出望外:原來也是名人之后。少年時代曾經隨母親去湘潭,已經有多年沒有再去。我的思維,情緒都隨母親,既然有了曾家血液,當然要看看另一半祖宗,所以去年從長沙借朋友的車去湘潭。走在青山綠水之中,竟然也是四面垃圾,真是唯楚有才有垃圾,這些曾家的后人們呀,一點也不消停,在全民有文化,致富的過程中,他們把青山的樹葉上沾滿塵灰,路邊五顏六色不是鮮花,是那些我們最熟悉的東西—垃圾。
最可怕的是建筑,我始終不明白,中國人的建筑傳統真的就一錢不值?意大利人不光保留建筑,還保留廢墟,甚至還保留墨索里尼時代那些最難看的房屋。我們的民房,全是廁所磚,那是富裕的標志,在民房的四周,是永遠也不會有人收拾的建筑垃圾,鄉村的建筑樣式早就拋棄傳統了。所以,母親家鄉的山水是無法看的,管你是曾家的后代,還是左家的后代,還是毛家的后代,人人有份,拆了蓋,蓋了拆,共同把個山水景致弄得頹廢。只有一幢建筑與山水和諧:毛澤東故居。它掩映在山林中,面對池塘,背靠天空,跟意大利有一拼。沒有人拆它,改它,沒有任何人以自己的審美重新建設它,于是美麗留下來了,我已經完全不相信母親家曾經有過那種幾進的大院落,不相信有干凈的池塘,我認為那是母親的幻覺,我對母親說:中國的人,你們湘潭人因為別的原因留下了一棟與山川相配的建筑—毛澤東故居。
中國的河流很多,想找著一條清澈的河流,很難很難,中國的道路很多,想找著一條沒有垃圾的道路,很難很難,中國的人很多,想找著不憤怒的,很難很難,中國的建筑很多,想找著與當地山水相融的,很難很難。
沒錯,補充一下陳丹青,是建筑和垃圾讓中國的鄉村成為渣子。走過許多鄉村,富裕的總是很臟,貧窮的總是干凈。建筑樣式也是一樣,富裕的在屋外貼滿廁所磚,人們通常叫它磁磚,窮困的總是保留老樣式,青磚,泥巴,石頭。
我們需要鄉村嗎?還有鄉村嗎?我們還有希望看到沒有垃圾環繞,建筑與山水一體的鄉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