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我的流火與冰心
在溫家窯,退休的鄉村教師溫寶說:“要是我的學生考試作弊的話,我輕饒不了他?!北3终\實的艱難,這是女兒身處的現實
在溫家窯,退休的鄉村教師溫寶說:“要是我的學生考試作弊的話,我輕饒不了他?!北3终\實的艱難,這是女兒身處的現實
夏榆(右)與曹乃謙
女兒穿過人群走上考場的時候,我沒有在她身邊。
我雖然回了大同,但是6月7日那天早晨,女兒走上考場,我和作家曹乃謙去了他插隊的溫家窯。
我知道女兒心里的緊張和壓力,她只是安靜著不表現出來。事實上她是迎來了人生最嚴酷的時刻。
在走出家門的時候,女兒做好各種準備,包括削尖的幾根鉛筆,感覺萬無一失的時候出門。
在6月流火之際,我去了溫家窯,那個被曹乃謙書寫過的村莊。一個類似荒原的凋敝的晉北鄉村。
退休的鄉村教師溫寶帶著我們在村里各處走。溫寶沒有了學生,溫家窯的很多孩子因為家貧而輟學。這個看上去空曠而寂寥的村子里只剩了老人和女人,男人多半在外謀生,去鄉鎮煤窯挖煤是他們找到的主要活計。
那個村莊的孩子們的處境使我更加牽掛女兒的考試。我覺得和那些沒有能力讀書的孩子比,女兒是幸運的。
在高考到來之前,因為戶籍的問題,女兒有過輾轉求學的經歷。她奔走于各個不同的城市,鞏固自己的學業和訓練自己的技藝。跟我一樣,女兒習慣和熱愛在路上的生活??梢宰约鹤疖囋诒本?、大同和太原之間往返??吹剿踩豢鞓返爻鲂泻头祷匚疑跤X安慰。我覺得自由的意志和獨立的能量是女兒一定應該有的,就像她要有好的學業和好的個性品質一樣。
我跟著曹乃謙在他寫盡了的溫家窯走。在空曠、闃靜的鄉間道路,有女子穿著露臍裝短褲閑坐在路邊,曹乃謙看著她們心有不甘地說:“溫家窯也有穿露臍裝露股的女子了?!?BR> 我覺得我會阻止女兒穿那樣的衣服。我想沒有恥感的時尚即使風行天下也當敬而遠之。
女兒也不喜歡那樣的裝束,雖然她的同學多是藝術生,扮酷的居多。
然而,沒有恥感的時尚可以拒絕,沒有恥感的生活將對女兒形成考驗。
我奔走在溫家窯凋敝而荒寂的村落時,女兒短信告訴我,在進入考場之前很多人是做好了作弊的準備。
女兒是見過各種作弊的方法的。比如:遙控的方式。在考場的一個孩子帶著手機坐在他的位置上,而在他距離遙遠的地方,有一群人在緊張地應對著他的考試。請來的考試高手會把正確的答案通過手機短訊的方式傳回到考場。這種方法令人難以置信,但它是事實。女兒告訴我那是她親眼所見。因為她的同學就是那樣做的。監考老師在收取了紅包之后,就會對施與者給予格外的關照。
此前,我的一個朋友很輕蔑我對待女兒考試的態度。照他的說法應該是要跑動起來的。我問他怎么跑,他說通常會在高考來臨之前就住到某所學校,在那里打通各種關系,打點各種關系。有很長時間他的工作就是替他的上司處理這樣的事情。他們開著車,帶著現金,去敲他們盯住的招生辦人員的門,去約會密談。朋友對我強調的考試程序的公正和正義性大加嘲笑,他覺得我是脫離現實?,F實是他為很多領導的子女搞定一個又一個錄取通知書。
即使如此,我也告訴女兒,必須誠實地應考,以自己確鑿的努力追尋自己的理想。
溫家窯是在地圖上找不到的一個地方。當年那里沒有電,照明使用的是煤油燈,炕上鋪的是牛皮紙,睡覺蓋著爛羊皮。那里的孩子一年四季沒鞋穿。還有——那里的光棍多。
曹乃謙不斷地講述他的溫家窯的故事。除了寫出他的小說《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我還看他在香港與市民對話中講述的那些故事,應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的邀請,面對數百名香港年輕人講溫家窯的窮困生活,曹乃謙傷心而泣的時候,那些年輕人臉色茫然。香港的年輕人不能理解晉北鄉下女人“拉邊套”的生活,不能想象人在困苦中欲求被壓抑與羊的交媾行為。在他們看來等同于天方夜譚的生活是曹乃謙的親歷和體驗。我覺得曹乃謙的價值是見證和記錄了那樣的生活,他的書寫成為文學的化石,也成為生活的化石。
跟那樣的生活比,我覺得我們是幸福的。女兒是幸福的。我們有了符合自己心愿和意志的生活。
女兒的個性是安靜的,但是在考試全部結束以后,女兒不安靜。她告訴我和妻子:考場有多半同學在作弊。手機震動的聲音在考場隨時可聞,老師也置若罔聞。在走出考場的時候,她就聽到很多同學在對題。為了保證考試的錄取率,有不少學校暗中鼓勵考生作弊,或者為考生的作弊創造條件。比如,可以放松監考,雖然考場安裝有攝像頭,但是并不是廣角的攝像頭都能照到考場的學生。
在溫家窯,退休的鄉村教師溫寶說:“要是我的學生考試作弊的話,我輕饒不了他”。
保持誠實的艱難,誠實被欺詐所圍困,這是女兒身處的現實。
6月的高考結束,我和妻子帶女兒回京。
臨行前我去看曹乃謙。他枯坐在他的辦公室神情落寞而木訥。
他說他在溫家窯的一個朋友剛剛自殺。那個人用一根草繩把自己挽在鄉間的一棵柳樹上掛起來,原因是他無法養活一雙幼小的兒女和病中的老母。
我感覺我的血很涼,冰心一片。曹乃謙的桌上放著他的長簫。我說吹一曲吧。他就吹。
是我聽過的,《陽關三疊》、《蘇武牧羊》、《姑蘇行》,簫曲悠揚,簫聲蒼涼而感傷。
他的辦公室在公安局的三樓,靠近廁所,有污濁的氣息沖進他的房間。
他的辦公室很亂,堆滿書籍、報紙,塵土覆蓋著桌椅和床鋪。
在他身后的墻壁上掛著他手書的條幅:“我心匪席,不可卷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