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假裝成為一個善談而有趣的人
“釘子戶”吳蘋、湖北被辭退警察吳幼明、捍衛自家老屋的拆遷隊長王海燕、把仕途和財富扔在黃河邊荒灘上的王曉寧、鳳凰橋的幸存者、中國最后的代課教師……我覺得自己是把他們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
“如果你不是非常沮喪,你無法成為一個好的嚴肅記者”
張悅
王家衛回憶自己過去的編劇生涯說,就好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南方周末的記者好像也是這樣,而且面臨著隨時被加刑的危險。
比如現在這個時候,我在中國的南海邊上,穿著短袖,和七八本歷史書一起躺在床上,把筆記本放在肚子上,給兩篇上個月沒寫出來的稿碼字。此前,我剛熬了個通宵,寫出“南海一號”的稿子,編輯又突然打電話來,說年終特刊你再寫一篇吧……
事實上,我這時很沮喪,心里老想著前一天寫的“南海一號”的稿子是如何地難盡人意。一開始我著迷于這條南宋沉船和它的王朝一樣最終在同一片海域覆滅的命運,為他們陪葬的還有中國向“海上清道夫”般海權強國轉型的惟一機會。打撈一艘沉船的選題能擴展出八百年前的歷史文化半徑,令人興奮。結果因為這個年終特刊的關系突然提前一周截稿,等我從機場直奔打撈現場,采訪加寫作就只剩一天了,既沒有時間觀察這場中國式打撈,也沒功夫編排好文章架構。其中半天時間在海上暈船,我得在吐和不吐之間做出選擇,無論哪種選擇都讓我難受;稿子亦然,無論是發還是不發,都讓人沮喪。
我又想起去年這個時候我也是同樣沮喪,那是因為克拉瑪依12年的報道讓我自己無法滿意。
我嚴重同意馮尼格特在《命運比死亡更糟》里的話:“如果你不是非常沮喪,你無法成為一個好的嚴肅記者?!焙冒?,我承認做了一點篡改,原文是說嚴肅小說家。
不管怎么樣,我確實長期浸淫于這種沮喪的感覺,不能自拔??藸枑鸸鶢栍幸痪涿裕阂环N人是因為要做自己而痛苦;一種人是因為不要做自己而痛苦。
我是兩種痛苦都在經受。前一個自己是人的屬性,這個先按下不表;后者則是職業身份的屬性。就這一點來說,我不喜歡和人交流,我沒有好奇心,我討厭長得一樣的三星級賓館的標準間,它們讓我一覺醒來不知道自己身在哪座城市,這些大概都是不職業的表現。我的痛苦還在于經常寫不出我想要的東西而不愿交稿,每當編輯在周三下午的最后截稿時間把我的稿子奪去時,我總是很羞愧。
那個老不正經的馮尼格特還曾經說過:我們是我們假裝成為的人。我假裝成為一個善談的有趣的人,我終于成為了一個善談而有趣的人,一個好記者。
于是很多同事開始狐疑,這么一個好記者,一個有趣的人怎么會那么痛苦呢。他們顯然沒讀過那個不正經的老家伙的書:幽默是一種遠離殘酷生活,從而保護自己的方法;但到最后,大家已經非常疲倦了,而現實是那樣殘酷,于是幽默再也不起作用了。我們再怎么努力,再怎么假裝,都是沒有用的。
記者的職業讓我看到了現實的殘酷,想起我過去一年接觸過的新聞人物:“釘子戶”吳蘋、湖北被辭退警察吳幼明、捍衛自家老屋的拆遷隊長王海燕、把仕途和財富扔在黃河邊荒灘上的王曉寧、鳳凰橋的幸存者、中國最后的代課教師……我覺得自己是把他們的痛苦當作自己的痛苦,這是一個悲哀的事實:大多數采訪對象的痛苦記者都解決不了,但記者至少能對這種痛苦感同身受,至少能用自己的力道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而不是更壞。
我還是一個能體味同行痛苦的人,比如說這次,我把上船到現場看打撈的名額讓給了一個因為沒有報名而火燒眉毛的同行,看著他把他的一寸照蓋在我的身份證上做了一張假的身份證復印件。
當然這可能造成嚴重的后果:從人的屬性來講,未來也許會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女人來到報社找一個叫張悅的人負責,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別人的爹了;從職業身份的屬性來講,我違反了報業競爭的叢林法則。當然,我也做得不地道過,在采訪某州長因丑聞事件的墜落軌跡時,一個同行采訪到外圍的外圍而扭捏得不好意思說的時候,我也就心安理得地不告訴他我其實早就同州長夫人和兒子聊了十幾個小時了。饒是如此,我還是為記者生涯把我變成一個更高尚而不是相反的人沾沾自喜?!坝浾咧v述”的主題據說是回顧過去一年采訪中發生的故事,攤開中國地圖,從我現在呆著的這座南海邊上的小城陽江,用紅色箭頭攻打一年之中所有到過的省份,除了西南和東部少數幾個地方,禹域大半江山都在我的版圖之內,成功地為八百年前的末代南宋王朝收復了失地,想到這里,我開始覺得今年自己干得不賴。
至于2008,我希望在痛苦之余,能找回自己寫作的樂趣;我還希望報社提高待遇,至少把抑郁癥和黑眼圈都納入工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