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傳未定稿】雪夜孤燈讀奇書
經過“大躍進”沒日沒夜的繁重勞動,加上抽干骨髓的饑餓,我把能換成吃的私人物品,都在勞教分子自發形成的以物易物的“自由市場”上換了吃食?!顿Y本論》使我的一生保持了連貫性,前后兩段人生也獲得了完整性。
責任編輯:朱又可 實習生 龍健
張賢亮在勞改農場開始讀馬克思恩格斯著作。
勞改局按男女犯人的比例向勞改勞教農場分配藥品,西湖農場男犯多女犯少,婦女藥品就有剩余。張醫生每兩天偷偷給我一盒烏雞白鳳丸,我每天把5個“大蜜丸”捏成饅頭大,吃下肚,且不說滋補作用,起碼有久違了的飽的感覺。
我準備“重新做人”
一個作家已沒有什么東西可寫,或有許多東西不可寫的時候,他自己便成了他的寫作素材。
回首往事,如同面對被驚天海嘯沖擊過的海灘城鎮,滿目瘡痍,遍地狼藉,一切的一切都支離破碎,沒有一座建筑物是完整的,沒有一件東西是它原來的模樣。但是,每一塊碎片都敘說著一個故事,破玻璃仍閃閃發光,它曾把空間隔離出室內室外兩個世界,多少童稚的眼睛曾透過它遙望藍天碧水,展開幼年漫無邊際的幻想;倒塌了的樓臺歌榭,如今廊柱橫梁雖冰涼如鐵,也可向你回憶它包容過的溫馨與熱烈,喜劇和悲劇都曾在那里上演。所以,我在70歲開始寫自傳體小說時,寫了一首七絕,名曰《夜雨》:“夜雨孤燈對晚風,江湖一飲百年空。平生故事堪沉醉,不問茶盅或酒盅。”
是的,“平生故事堪沉醉”!
今天能證明我回憶的確切性,而不會讓我“恍如隔世”的,因為有幾本書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一、二、三卷和列寧的《哲學筆記》。特別是《資本論》第一卷和列寧的《哲學筆記》上,密密麻麻地有我當年的眉批和上萬字的讀書心得。
我怎么會認真深入地閱讀《資本論》呢?
我因發表長詩《大風歌》被打成“反黨反社會主義右派分子”后,于1958年5月14日被押送去勞教農場——甘肅省賀蘭縣西湖農場。對我的處理是對“右派分子”的頂級處理:“開除公職,勞動教養。”21歲的我,是被《人民日報》批判過的,在那時還是小城市的銀川,出了我這么一個被“中央”點名的“右派”,一下子“著名”起來。對我的批斗鋪天蓋地,但押送我時卻十分草率,僅派了一個管伙食的干部領我一起跟著小毛驢車踽踽而行。這種毫無儀式感的押送我啟程去“教養”,讓我頗為失落。毛驢車拉著我的行李,行李是母親昨天替我收拾的,衣裳被褥只有幾件,書本卻很多,為了“徹底和資產階級思想決裂”,我特地帶上了從來沒有讀過的《資本論》。這本《資本論》是郭大力、王亞南的譯本,“人民出版社一九五四年北京第四次印刷”,其實是從我工作的單位——甘肅省委干部文化學校圖書館借來而未還的書,內外嶄新,還沒人借閱過。
老母牽著幼小的妹妹倚著土坯房的黃土墻目送我遠去,雖依依不舍,但以為我好像還有遠大前程,因為在她有教養的頭腦里,“教養”一詞總是與“紳士”連在一起的,絕對和“苦役”不相干;我也仿佛覺得經過一番“教養”會“重新做人”,并不十分悲傷。書全部裝在一個黃色的藤條箱里,可是到了勞教農場,管教干部卻把文藝書籍都沒收了,只允許帶《資本論》進“號子”。
經過“大躍進”沒日沒夜的繁重勞動,加上抽干骨髓的饑餓,我把能換成吃的私人物品,都在勞教分子自發形成的以物易物的“自由市場”上換了吃食,連枕頭都換了(枕頭是繡花的,還有人要)。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厚達1026頁、布面精裝的《資本論》便被我包了塊破布當枕頭,可說是夜夜和馬克思“零距離接觸”。這本書使我的一生保持了連貫性,前后兩段人生也獲得了完整性。
我的逃亡之旅
1960年,勞教農場開始陸續死人了,每天都會從“號子”抬出幾具尸體,有的在出工的路上干脆倒下,一臥不起。說“餓死”太敏感,說“非正常死亡”又嫌空泛,總之是因長期吃不飽而死。勞教農場就把數千名勞教分子按身體情況分為每日勞動二小時、四小時、六小時、八小時的四個隊,我被分在二小時隊,可見我已經非常虛弱了。然而,恰恰這個隊是死亡的重災區,在我身邊前后死了四個人,左邊兩個,右邊兩個。有一個據說還是英國皇家學會會員,曾對改良馬鈴薯品種做出過貢獻,他幫助歐洲人解決了糧食問題,回國后卻因“長期吃不飽而死”。這種命運的諷刺使我躁動不安,雖然身邊有馬克思相伴,還是有一天趁管教干部不注意,偷偷跑了出來。
這次逃亡之旅才使我知道饑餓和物資嚴重匱乏是普遍性的。在甘肅寧夏交界的一個偏僻山村,我親眼看到一對躺在炕上的老人腳下的鐵鍋里,煮著一個剛出生的死嬰,令我當場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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