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努力使我的電影看起來很美”——專訪弗雷德里克·懷斯曼
“當你一旦開始考慮觀眾,你就會卷入好萊塢典型的做法——篡改資料以求迎合最低的口味共識。我不會這樣做?!?/blockquote>●弗雷德里克·懷斯曼(Frederick Wiseman) 生于1930年,在耶魯大學獲法學碩士學位。其后在巴黎做開業律師,再回到美國波士頓大學教授法律。懷斯曼轉入電影行業是1964年,但并不是做紀錄片,而是在一個故事片里做制片。懷斯曼第一次拍攝紀錄片是在1967年,片名叫《提提卡蠢事》,公映即獲得成功,在德國曼海姆電影節上獲紀錄片大獎。40年來,懷斯曼拍攝制作有三十余部紀錄片,而且都在國際影展上獲得獎項或贊譽,像美國的“艾美獎”就得過三次。懷斯曼作品的總體風格是以美國的各種機構為題,“用鏡頭解剖各種機構與人的關系并展示20世紀下半葉的美國綜觀”。
弗雷德里克·懷斯曼
《提提卡蠢事》(1967)展示了囚犯的境遇
《芭蕾》(1995)關注的是藝術世界
《福利》早已超越了簡單的同情
?。丛鲁?,我應邀去芝加哥紀錄片節做評委。去之前就知道組委會將給懷斯曼先生頒發一個終身成就獎,懷斯曼會參加影展開幕式。我得知此消息,試探著給芝加哥紀錄片節的策展人克里斯托夫基·柯米舍發了封信,克里斯托夫基爽快答應促成此事。
頒獎是3月30日晚,當天下午5點飛機落地。來接我的工作人員告訴我,17:30懷斯曼先生在酒店等我。
途中塞車,我花了幾乎整整一小時趕到酒店,懷斯曼已經離開。
“懷斯曼先生第二天一早回波士頓”,剛找到紀錄片節幫我協調的喬安娜小姐,她就告訴我這個消息。在表達歉意后,也顧不了太多禮貌,我再次請求,是否可以在頒獎結束后再給我一次機會。
在開幕式前的酒會上,喬安娜告訴我,可以采訪,但時間有限,先生明天一早的飛機,22點要入睡。懷斯曼建議,訪談在他的房間進行。頒獎結束,20:30。一起趕到酒店,21:00訪問。
我出國前沒找到錄音機,隨手帶了一個小的攝像機。一方面打算現場拍攝一點什么,然后再錄音。到了懷斯曼的房間,見我拿出機子,老先生的第一個反應是,我現在的頭發好亂,不要攝像好嗎?我只好應諾。
在芝加哥密西根湖畔的SENICA酒店,談話進行了40分鐘。結束時,一起拍張合影,老先生倒是不拒絕。一邊拍照我一邊說:“您真不像美國人,有點像法國人?!睉阉孤实匦α耍骸笆菃??我討厭布什?!?BR> 懷斯曼來過一次中國,陪同他的吳文光、呂新雨等人從沒有聽他講過一句有關中國的評論。這次我再次提出這個問題?;卮疬€是如事先預料說,“對我不了解的國家,我從不做評論?!?BR> 他從不對別的國家、別人的片子品頭論足。
臨走時,我取出我的《高三》,雙手遞上?!斑@是一個中國人,因為受您的影響,按照自己的理解拍攝的一部有關中國中學的影片?!睉阉孤⑿Φ亟舆^光碟:“我很有興趣,一定會看?!?/P>
《基本訓練》
下圖為《模特》(1980)
“公正”而不是“客觀”
周浩:您得過無數的榮譽,有時被當作“神”,但現在的美國已經很少有人采用您的方法拍片,您的方法過時了嗎?
懷斯曼:我不太看電影,我不知道。我也不關注(在乎)別人怎么評價。
周浩:但實際上,您的影響遍及全世界,您不會不知道吧?
懷斯曼:我聽別人這樣說過。事實上,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影響有多大。
周浩:您跟別的紀錄片導演最不一樣的是什么?
懷斯曼:我無法做出評論,因為像我所說過的,我不太看電影。即使看過,真的也很少。
周浩:那您應該意識到他們的風格與您的不一樣?
懷斯曼:當然,我最崇敬的是紀錄片導演馬歇爾·歐佛斯(Marcel Ophuls)。他是一位偉大的紀錄片導演。他影片的風格獨特,他主要是采取人物采訪的形式,而不是像我一樣跟蹤拍攝。
他有幾部作品是關于二戰時期的法國?!侗瘋c憐憫》(Sorrow and Pity),講的是法國人與德國人的勾結?!堵灭^終點站》(Hotel Teminus)講的是里昂的一個蓋世太保頭子?!墩x的記憶》(The Memory of Justice)講的是紐倫堡審判。
周浩:一百年后,人們若想了解美國的過去,也許人們不會去看今天好萊塢的片子,而是去找懷斯曼的片子,您對此有什么評價?
懷斯曼:我希望如此。但我無法預測未來。
周浩:有人說“直接電影”是幼稚的, 是自欺欺人,您認同?
懷斯曼:那得看情況,在虛構電影里,導演告訴演員該怎么做,在紀錄片里,導演不那樣做,而只是讓攝影機運作拍攝。在我的片子里,剪輯工作可定乾坤,它決定一部片子的存活。
周浩:您的紀錄片是相對的真實,還是經您剪輯后的真實。
懷斯曼:這全憑每個人的主觀看法。在此前提下,根據我在拍攝現場的經歷和我對資料進行的長期研究,我盡力地做到公正地反映事實。所以,我不愿用“客觀”這個詞,而是用“公正”。我不想辯論我的影片是否真實,因為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意識。
周浩:那您影片的“公正”是按您自己標準的公正?
懷斯曼:是。它怎么可能是別人的標準呢?
周浩:有人指責過您的這種“公正”?您的公正是大眾的“公正”嗎?
懷斯曼:首先,每個人的經歷不同。除了那些在拍攝地點上班的人之外,沒有人在那里花8個星期,或者花1年的時間研究有關資料。的確,我得制造一種虛幻的“公正性”,但沒人指責過我電影不公正。
周浩:在一個機構中,如果您看到您不滿意的事情,您會用什么態度來處理?冷眼旁觀,還是挺身而出?
懷斯曼:我從不干涉,因為那不是我分內職責,否則,人們會認為我自作聰明,自以為內行。我在現場只拍攝電影,不干別的。
周浩:您說過您從不愿意低估觀眾的欣賞能力,您一直將觀眾認為是與自己一樣聰明的人,所以做片子時不會“就低”?
懷斯曼:我不知應該如何看顧觀眾,我甚至搞不懂自己,當我在1967年制作一部電影時,我怎么能預測2007年在中國,人們怎么看這部片子?我不知道觀眾的知識背景、興趣,也不知道中國監獄的狀況。當你一旦開始考慮觀眾,你就會卷入好萊塢典型的做法——篡改資料以求迎合最低的口味共識。我不會這樣做。我的假設是無論看我片子的是什么樣的人,他們都是和我一樣聰明或愚蠢。
周浩:我們知道,至今,您只在國外拍攝過一部片子。您接受過其他國家的拍片邀請嗎?
懷斯曼:我是不因邀請而拍片,而是根據我想拍攝的人物。我也講法語。我的風格是我只去我精通當地語言的地方拍片,我無法想像我如何能去中國或其他亞洲國家拍片。因為我語言不通,即使我的片子沒有對話,我也無法知道我對文化,哪怕是一些身體姿式的解釋是否正確。
周浩:您說過您的影片不是在“曝光”,但我仍然把它們理解為一種深層次的“曝光”。您對此有什么看法?
懷斯曼:我的影片是“曝光”,而不是論文性影片——試圖證明某些糟糕的事情在發生,應該加以阻止。我的影片是就一些復雜問題進行深入綜合分析。例如,我的影片,《提提卡蠢事》是有教育意義的。我的影片不是為了促進社會變革。
向小說學習講故事
周浩:您是一個很自我的人,也不在乎別人是怎樣看,您對像我這樣的后輩紀錄片制作者有何忠告?
懷斯曼:研究詩歌。因為詩人知道如何思考,如何運用象征和語言,如何運用類比。好詩既悅目又爽口。紀錄片制作人要懂得如何用觀感來表現一個復雜的問題,就得知道如何像詩人一樣來思維。
周浩:您喜歡的詩人是誰?
懷斯曼:羅伯特·弗洛斯特。正如好的詩人知道如何使用比喻,好的紀錄片導演不是僅僅攝取一個好的鏡頭,他應該懂得那個鏡頭所代表的涵義,應該訓練他的頭腦,從經歷中提煉涵義。要做到這點,他應該學習詩歌。我認為詩歌是人類經歷的最佳表達方式。紀錄片是關于人。你應從它所講述的故事里提取含義和比喻。你得分析人物的行為舉止。當我在一個現場拍攝,傾聽人物的對話,我得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我要做到這點,我所知道的最好的方法就是研究文學。
周浩:您會向我推薦哪部小說?
懷斯曼:并不是哪一部具體的小說,而是你要廣泛地閱讀。我最喜歡的美國作家是19世紀的亨利·詹姆斯、霍桑。英國作家我喜歡狄更斯。我還很喜歡美國當代作家,比如,菲利浦·羅斯、SAW BELLO
周浩:您能給我舉個例子,哪部小說對您的紀錄片有影響?
懷斯曼:小說和我的片子制作沒有直接聯系。我從小說里學會欣賞,故事是如何被講述的,如何選擇語言。作家和影片制作人面臨同樣的問題——人物的性格化、時間的流逝、人物的抽象化。我學習戲劇、小說和詩歌是如何處理這些問題的,然后學會運用到我的影片里。
周浩:您能舉個具體的例子嗎?
懷斯曼:匈牙利作家喬治·康瑞德寫了一部關于布達佩斯社會福利中心的小說,我是在拍完我的《社會福利》后才讀到康瑞德的小說。他的小說與我的電影涉及同樣的人物境況。惟一的區別是他的小說里人物有匈牙利名字。小說是用語言來描述問題,而我的電影則是利用畫面和聲音來展示問題。
周浩:您在上法學院時就在看小說,那時就不想學法律,想拍電影?
懷斯曼:當時對于將來拍電影,只是一個模糊的感覺,我一直對拍電影感興趣。很小的時候,我就制作過8毫米的膠片,但我從來沒想過以此為生,直到三十出頭時,我不喜歡在法學院教書的工作。決定干自己喜歡的事,當時只是我感覺自己喜歡電影。
周浩:您更像一個社會學者,而不像電影工作者,您對此有何想法?
懷斯曼:我不這樣認為,因為我喜歡電影的唯美方面,我對中國的社會學者不了解。但在美國,社會學者寫的東西晦澀難懂。我努力使我的電影看起來很美。
周浩:您一直在研究人,到現在有什么結論嗎?
懷斯曼:我希望我知道這個答案,但我最多只能建議你去看我的電影,在里面找答案。
周浩:我們每個人都會死去,您希望有一個什么樣的墓志銘?
懷斯曼:我不知道。起碼我不想我的墓志銘提到我的電影。因為它們太復雜,不是幾句話就可以概括的。如果是好電影,不用我說,電影自己會證明。電影一旦拍完,不必靠我來解釋。我認為我通過我的剪輯的方式,已經將我的觀點在電影院里清楚地表現出來了。但由于各人經歷相異,各人對電影的解釋也是不同的,但那并不是電影的失敗。
周浩:如果要拍攝一部4個小時叫《美國》的紀錄片,您認為自己是最合適的人選?
懷斯曼:如果這樣,那也太狂妄自大了吧。
周浩:您的名聲越來越大,您進入一個機構是容易了還是困難了?
懷斯曼:在拍攝第一部片子時最難,我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才得到批準。打那以后,一直就都很容易了。
周浩:拍攝了這么多片子,有最滿意和最不滿意的片子嗎?
懷斯曼:我喜歡所有的片子,就像父親喜歡他們所有的孩子一樣。
周浩:中國有句俗話“百姓愛幺兒”,您會最喜歡最新片子嗎?
懷斯曼:一個人是會最喜歡自己最新的片子,因為那是最近時間他最辛苦工作的成果。
周浩:您看起來很健康,計劃再拍10部、20部片子?
懷斯曼:我還有許多事要做,今年夏天就要拍一部片子。拍紀錄片就像一種運動,你得保持身體最佳狀況。所以我堅持健身,騎自行車、散步。
周浩:您現在拍片跟十多年前有什么不一樣嗎?
懷斯曼:當然,我拍紀錄片近四十年,學會了很多東西。首先,近十年,從技術上我學了很多,另外,我覺得自己學會了如何從電影的角度思維,自己在處理復雜問題的能力上有所提高。那同律師和醫生的思維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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