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體是兇手嗎?—新聞學者點評楊麗娟事件中媒體的作為
我們的媒體瘋狂了。走到這一步,受眾完全有權利指責我們的媒體,居其位不謀其職,棄社會擔當于不顧。媒體人沒有起碼的判斷嗎?我不信。你們無非是報一個所謂的猛料,把楊麗娟當成一個怪物,展示給大家看。
在新聞領域,娛樂報道基本上是自由的,而自由,意味著更大的責任,更嚴格的自律
□受訪者:
李良榮 復旦大學新聞學教授、教育部高等學校新聞學科教學指導委員會主任
展 江 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新聞與傳播系主任
●序幕——《蘭州晨報》的報道
南方周末:2006年3月22日,《蘭州晨報》刊登《蘭州女孩林娟苦追劉德華12年》一文,這是對楊麗娟的首次報道。次日,《蘭州晨報》稱此報道影響全國,吸引央視、東方衛視、《南方都市報》等媒體前往蘭州,并稱將聯合眾報刊登楊父寫給劉德華的《請愿書》。
李良榮:這本身就是炒作行為。試問:眾媒體要公開《請愿書》,到底想要干什么?楊麗娟見不見劉德華,對媒體來說有這么重要嗎?那么多國計民生的問題,媒體不關注,卻加入了楊麗娟縱容者的行列。如果我是《蘭州晨報》的領導,這樣的事情根本進入不了采編層面。報社的接訪室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如果接訪室的人負責任,也許應該質問一下:您作為父母,教養之責何在?
展江:我想不出什么職業規范,媒體的類型有所不同而已。如果是通俗媒體,肯定會做的,因為有個市場驅動。這在世界上都有,不是中國個別的現象。最有名的就是9年前,黛安娜王妃去世,媒體的狗仔隊飽受攻擊。除此之外,黛安娜去世前不久,是特蕾薩嬤嬤去世,特蕾薩一臉皺紋,沒有受到媒體怎么關注,但是特蕾薩的一生為窮人做事,曾獲諾貝爾和平獎,其貢獻遠勝于黛安娜。1960年代末,工黨的嚴肅報《每日先驅報》生計難為,更名《太陽報》后被默多克接手,開始走3S(sports,sex,scandal-體育,性,丑聞)路線,發行量飆升到三百多萬。相比之下,《泰晤士報》目前發行量僅僅70萬份。英國有一個笑話說:你要知道一個紳士在干什么看《泰晤士報》;你要知道一個紳士在想什么,看《太陽報》。
南方周末:參與其中的眾媒體中不乏知名媒體,您怎么看?
李良榮:我只能說,我們的媒體瘋狂了。走到這一步,受眾完全有權利指責我們的媒體,居其位不謀其職,棄社會擔當于不顧。媒體人沒有起碼的判斷嗎?我不信。你們無非是報一個所謂的猛料,把楊麗娟當成一個怪物,展示給大家看。
展江:我覺得,問題在于,中國沒有明確的媒體陣營。在西方,媒體很明顯地分為兩大陣營:嚴肅媒體和通俗媒體。如果是《紐約時報》、《泰晤士報》之類的嚴肅媒體,處理這類題材將非常謹慎——要么不報道,要么很節制。
不就有人說,南方某報號稱嚴肅類大報,也大篇幅報道此事嗎,指的就是《南方周末》。如果評價《南方周末》這次報道,我愿舉《紐約時報》如何報黛安娜一事為例。
黛安娜之死很有意思。一方面,她是個時尚名流,是通俗媒體《太陽報》的最愛;一方面,她畢竟曾貴為王妃,且親躬慈善,又是嚴肅類報紙不得不提的人物。但是《紐約時報》類嚴肅報紙處理這類新聞:不放在顯要版面,放在里頁,標題很節制,篇幅不會很長,只作基本事實敘述?!赌戏街苣啡绻哉J為是嚴肅報紙,精英報紙,你最好不報楊麗娟,如果要報道,也只能是很小的一個文章,你必須小心。所以,《紐約時報》不會因此受指責。但是,對此事進行評論是很必要的,美國很多報紙就有媒體批評的專版,而且,普遍實行新聞部和評論部隔離,互不干涉。但是隔離之后,是否肯定不受娛樂影響?那不一定,你須滿足兩個條件:其一,你定位是嚴肅報紙;其二,你經濟資本雄厚。
南方周末:有媒體稱楊麗娟為“弱勢群體”,也許媒體有真心相助的動機?
李良榮:她根本就無所謂弱勢群體。如果一個農民考不進大學,他向媒體說,我是弱勢群體,我非要上大學,不然自殺。那你媒體能推波助瀾嗎? 假如在媒體的強大輿論壓力之下劉德華屈服了,誰能保證以后不出現“張麗娟”、“李麗娟”、“王麗娟”?更進一步,一個男影迷,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樣方法要求見女影星呢?
以前,一個外地人在寧波患上重病,連返鄉的路費也沒有,而治病大概需要5萬元錢?!秾幉ㄍ韴蟆泛粲鯇幉ㄊ忻窬杩?,此人因此得到了救治。這本是慈善機構該做的,不是媒體的本分工作,但畢竟是件好事,做了也未嘗不可。但是,楊麗娟和這件事有著本質的不同。
●發展——媒體出錢給楊家
南方周末:2006年3月底,事件升級。據傳,北京某家媒體3次承諾安排楊麗娟和劉德華在北京見面,但承諾沒有兌現。楊父遂于電視臺門口舉起牌子:“揭露電視臺欺詐行為?!贝耸乱栽撆_資助楊家2000元回蘭州的路費告終。這一步媒體又走到了哪里?
李良榮:一個記者的職業行為應該局限在采訪和報道之內,這是新聞倫理的起碼要求。當然,如果你采訪時,遇到危險,應該先救人一命。
但是北京這家媒體不是在救人一命,它的作為已經逾越了新聞的職業范圍。你拿錢,你安排見面,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是做好事,行慈善嗎?這根本就不是慈善事業。假如楊麗娟有病,你的作為不是喚起她對病的關注,反而將她推向病的深淵。
展江:美國傾向反對“支票新聞”(媒體出錢給采訪對象,使之配合)。歐洲是有這么干的,但這只局限于名人人物故事,足球明星貝肯鮑爾曾在自傳里寫,《明星周刊》曾支付他十幾萬馬克,給他拍了十幾組照片,寫了組報道。如果涉及公眾利益的新聞,這是歐美媒體都不能接受的。最近,被伊朗俘虜的英國水兵回國以后,將自己在伊朗做戰俘的經歷賣給了媒體,遭受巨大非議,稱這一行為不人道,因為他們有戰友戰死伊拉克戰場,而媒體卻花錢買他們的故事賺廣告費。
北京電視臺這個只是件小事情,如果跟媒體新聞和廣告不分家的惡性現狀相比較的話。有些媒體確實在推波助瀾,但商業社會就是這樣,媒體是害怕平靜的,因為平靜將帶來關注度的下降?,F代社會沒有解決這個問題,雖然受過大學教育的人口一直遞增,但是公眾就是對這類看似和其利益毫不相干的新聞感興趣,誰和誰離了,誰和誰吵了,學者常指責媒體關注這些不涉公眾利益的東西,但或許這正是讀者的一種心理需求呢。所以盲目指責不一定對。我覺得心理學家才能有答案,我們搞新聞學的沒有答案,這是閑暇社會造成的一種新的現象。毛時代沒有這種現象,只有文藝,沒有娛樂,沒有廣告,也就不需要這種娛樂化的東西了。
但是必須注意,普利策講過這樣的話:廣告意味著金錢,金錢意味著獨立。
●花絮——《中國青年報》的評論
南方周末:2006年3月28日,《中國青年報》發表評論《“星迷”林娟值得媒體如此關注嗎》。這可能是媒體最早發出的反思聲音,文中說:“新聞媒體作為公共資源理應承擔起扶危濟貧的社會責任……如那些礦難家屬和追薪民工等等?!钡?,這一聲音迅速被淹沒了。2006年6月7日,中央一家新聞頻道《新聞社區》欄目以《蘭州女子苦追劉德華》為題,再次對楊麗娟詳加報道。廣州媒體,香港媒體的報道也是一輪接一輪。中國青年報的評論為什么沒有引起關注?
李良榮:一句話,媒體炒來炒去,炒昏頭了,荒唐了,墮落了。全國性的媒體都做這樣的東西,我真不知道說什么了。
《中國青年報》如此之早就發表這樣的評論,雖然它當時沒對眾多媒體產生什么大的影響,但至少表明,中國媒體里還有清醒的,懂得自律的。誰是真正關心楊麗娟的?不是那些幫助她、縱容她的媒體,而是這樣一篇評論。如果我們的媒體腦子當時都這么清醒,楊麗娟事件未必發展到這個地步。有人說媒體是兇手,我不反對這么說。
她第二次到香港,媒體報道她挨家挨戶找劉德華,找錯門了。媒體都把她當成了一個笑料,把這個笑料賣出去,賺取自己的發行量。全國媒體把這個她放到光天化日下,讓人圍觀,這對楊麗娟本人也是一種不公。也許楊麗娟被媒體弄得感覺不到羞辱了。但是,一個有良知的媒體,應該墮落到羞辱一個對羞辱都毫無感知的人嗎?
1980年代,日本電視劇《血疑》在中國上映時,引起了少男少女的狂熱。山口百惠扮演的女主人公死于白血病后,遼寧有兩個少女自殺。當時全國媒體一致反思:要教育青少年,不能不顧生命,執迷追星。
現在媒體的所作所為恰恰相反。楊麗娟事件,媒體非但沒有勸止,反而是誘導楊麗娟進一步瘋狂。
展江:央視只是在制作規定節目的時候假裝嚴肅,平時它就不嚴肅。說實話,央視除一些高手做的節目外,多數節目都比較一般,制作水準和品位不算高。相對高的是《今日說法》、《新聞調查》、《社會記錄》等。
央視受收視率的影響比報紙受發行量的影響還要大,因為收視率是立竿見影的,不行,節目就撤,一群人的飯碗可能就沒了。不像報紙的版面,有寬裕的緩沖期。在這種壓力下,它不做楊麗娟才怪呢,這我能理解。
中國青年報的評論在娛樂時代不受關注,太不奇怪了。本來大家是為了看戲,是為了開心,現在只是死了人了,人們才開心不起來了,而且,我能預測,此事將很快被人遺忘。
●高潮——楊父跳海自殺
南方周末:2007年3月26日,楊父跳海自殺。4月1日香港《明報》在《內地傳媒興趣漸失,楊麗娟憂生計》的報道中稱《南方都市報》、網易、《廣州日報》“爭搶”楊氏母女。與此同時,《北京青年報》于4月4日刊發《瘋狂粉絲事件幕后推手:媒體追逐和外力介入》,東方網刊發《“超粉”楊麗娟事件反思 “媒體效應”誰負責》,《新快報》于4月10日刊發《誰在導演劉德華粉絲門悲劇》,開始反思。
李良榮:有反思總比沒有反思好。問題在于:我們的媒體該在哪個層面上反思?現在的反思僅僅就事論事,談論明星與粉絲的關系,而且沒有從媒體的社會責任、新聞從業人員的職業操守上反思。這樣的反思太膚淺。我擔心,當類似事件再次出現時,我們的媒體又將出現集體失憶,開始新一輪的炒作。
展江:其實,上述媒體若定位為非嚴肅類媒體,它們報道楊麗娟,無可厚非。其實,上述發表反思類文章的報紙,平時也并非都是什么嚴肅報紙,也都做過小報才做的新聞。同一份同一期報紙,會共存嚴肅和非嚴肅兩種風格,似乎不屬于同一份報紙。比如日本的《朝日新聞》,頭版異常嚴肅,而后面卻有非常多的色情漫畫。再比如普利策的《世界報》,就炒作說吧,干過好事兒也干過壞事兒。當年法國將自由女神像運抵美國,普利策說,快報道,讓人們立起它,不能讓它日曬雨淋啊。然而,他又曾派一個年輕漂亮的女明星記者內莉·布萊化裝進入精神病院,報道一出,一舉成名。普利策緊接著讓她做環球旅行,報社搞了競猜活動,競猜布萊哪天到哪個城市。此事遭人嘻笑,批判說,媒體是社會公器,不能以新聞版面報道自己的事兒,這將引起公眾反感。
●也許是結局——《健康追星倡議書》
南方周末:2007年3月30日,楊麗娟回到蘭州。首發報道楊麗娟的《蘭州晨報》即刊發《健康追星倡議書》。您如何評價這一做法?
李良榮:它感覺到自己有點做錯了,它會引起全國受眾的質問,它也會承擔很大的壓力。畢竟楊麗娟事件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它是有一定責任的。這種倡議書除了做給自己看,還能做給誰看?如果它意識到了當初的錯誤或者說不妥,何必想收回又不敢收回,發表這個有氣無力的東西。
如果按照新聞職業操守來辦,應該在報紙上開辟版面,刊文正式向公眾道歉。2003年5月,《紐約時報》記者杰森·布萊爾,很年輕,只有27歲,居然被查出寫過十數篇假新聞。隨即被解雇,而且終身將無法受雇于媒體。不僅如此,7月13日,《紐約時報》刊登了7500余詞的長文向公眾道歉,承認“這一丑聞,導致了《紐約時報》的公信力跌至其歷史最低谷”。隨后,兩位副主編和主編相繼引咎辭職。我覺得,這是一個媒體敢于擔當的表現,其間有很多值得我們借鑒。
我一邊指責媒體,一邊也理解它們。我覺得問題的根源在于我們媒體的結構。我們的媒體采用封閉性質,一些小媒體,只能局限在一個地區發行,不準它倒閉,卻也不給它錢,那么它只能夠這樣。
●尾聲——
南方周末:如果上述問題得不到解決,是否意味類似楊麗娟事件的炒作還會偶有發生?
李良榮:我覺得是。如果新聞界無序競爭狀態得不到改善,惡炒就萬難結束。所以我覺得國家要有壯士斷臂的精神。兼并一些媒體,砍掉一些媒體。去年的邱興華事件,嚴肅的報道分析是一回事情,可有的媒體拼命挖罪犯的老底。結果荒唐到什么程度?死者家屬無人問津,而殺人犯的家屬卻得到了社會捐助。我覺得,這個社會反常了。
南方周末:讓人困惑的是,娛樂新聞報道基本上是開放的,然而這種自由帶來的負面問題也不少。
李良榮:1990年代以來,國家一步一步放開新聞報道——娛樂報道先放開了;接下來,財經報道、民生新聞、危機報道放開了,比如疫情、災害、重大事故等等。
但是任何一國的新聞報道,時政報道總是最核心的。新聞和電視節目不一樣,看電視,人們可能看娛樂,而看報紙,人們一定要看新聞。然而,時政報道一直沒有放開,還是跟過去老樣子:基本上都是發通稿。所以在這一塊,媒體不會有太大出息。
娛樂新聞是離時政報道最遠的,所以放得最松。新聞人都有這樣一個認識,在娛樂報道上,大家可以肆無忌憚,因為犯不了大錯。我講一句我本心不大愿意講的話:我們有些媒體,確實成了一個污染工廠,它把污水廢氣排向社會,讓社會來承擔成本,而它們收獲的恰恰是真金白銀。
展江:從新聞史上看,新聞管制確實帶來了報道題材的窄化,你可以誨淫誨盜,但不能在政治上出圈。當年,馬克思就說,在普魯士,被管制的媒體,講戲園子,講國王路過,講公主臨盆,是媒體的常態,但是不能談政治。1841年的一首諷刺詩是這樣嘲諷德國報紙的:在我們的祖國,報紙是多么叫人開心!今天,我們什么不知道?昨天公爵夫人臨盆,明天公爵駕到,這里國王回宮,那里皇帝過路……多有意思!上帝也要為親愛的祖國祝福!
美國的媒體政治上獨立,但是卻受商業影響,早前就有人批評它,廣告在虛構中產階級的夢想,充斥藍天、碧野、俏美人?!陡2妓埂冯s志每年都出一個排行榜,典型的“資本主義利器”,就是給那些企圖成為中產階級或者富人的人制造一種美景。雖然一文不名的人在美國可能成為富人,但是概率何其小,哪家的墳頭冒煙根本不知道。
美國因為反壟斷厲害,所以商業巨頭左右媒體還是不大可能的。但是在意大利,情況不大一樣,很多行業有一個壟斷巨頭,像汽車行業就有菲亞特壟斷。貝魯斯科尼就控制了6家電視臺中的5家電視臺。在競選中,他作為一個中右聯盟的候選人,電視曝光時間三百多分鐘,相形之下,中左聯盟的候選人才四十多分鐘。
南方周末:既然國家對娛樂新聞這一塊放開,那么媒體自身是否應形成行業規范,自我約束?
李良榮:民國時期,上海的報紙協會由德高望重的報人組成,它的功能就是自我監督。如果記者報了假新聞,即開除,報協還會發公告,督促任何報紙不得聘請他。1932年左右,上海報刊炒作阮玲玉的緋聞,導致她自殺。這個問題引起了報界強烈的反思,炒作者受到了報協的強烈譴責;報社也聯合開會檢討自己。
現在,每年都公布十大假新聞,但是你看到有哪一家報社出來為自己的假新聞向公眾道歉嗎?沒有。你看到有記者協會出來解決這個問題嗎?沒有。
我覺得,放開的這一塊新聞,應該由記協和報協來管,這是個道德自律問題。領導集中精力,管一些政治問題就可以了。
展江:除了李老師講的,我想,很大部分,我們這方面還很不成熟,更多是參考國際慣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