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舞臺是殘酷的地方
昆曲快要滅亡了,我們得去救它,大家也就有一種使命感,一輩子沒向別人要過錢,為了《牡丹亭》我到處化緣。
白先勇喜歡于是之、英若誠,“焦晃、濮存昕也很不錯。鞏俐基本上是個好演員,但要對她的戲?!妒媛穹?、《英雄》不講演技,講場面、手法,沒辦法……”
5月的北京將迎來兩個版本的昆曲《牡丹亭》的演出。
廳堂版《牡丹亭》的演出地點是擁有六百年歷史的“皇家糧倉”南新倉,而青春版《牡丹亭》的演出地點是北展劇場。
4月8日下午,在北展劇場賓館,前來北京為青春版《牡丹亭》預熱的白先勇接受南方周末記者專訪。今年7月將迎來七十大壽的白先勇先生兩鬢霜華,但神情輕松,快人快語,說戲快,入戲也快。
5月的北京將迎來兩個版本的昆曲《牡丹亭》的演出。去年9月青春版《牡丹亭》 在美國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公演3場,當地媒體把當時盛況與梅蘭芳1929年訪美造成的轟動相提并論 許培鴻/圖
為《牡丹亭》到處化緣
1950年春節,剛剛成立的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接到通知:毛澤東親自邀請著名昆曲表演藝術家韓世昌、白云生等演出《牡丹亭·游園驚夢》,并點名要看“堆花”舞。幾位藝術家大喜過望。任務緊急,著名表演藝術家馬祥麟率領16名青年演員隨即投入“堆花”舞的排練。
除夕,中南海懷仁堂。毛澤東入神地看著戲,不時輕輕搖晃著頭,沉浸在昆曲的神韻中。憶及這段歷史,當時的16名花神之一,現國家一級導演、北方昆曲劇院前副院長叢兆桓感慨系之:“那時候,昆曲已瀕臨滅絕,不少藝術家改行,主席這么早就關心昆曲藝術,而且非常內行,我們都隱約感到,昆曲的春天來了?!?
昆曲春天初露,就在“文革”中夭折了。
2002年我見到了昆曲界的幾位頂尖人物,當時他們已經退休歇業了。比如旦角張繼青,老生汪世瑜,這兩位老師傅年輕時就是唱《牡丹亭》出名的,張繼青演杜麗娘,汪世瑜演柳夢梅。昆曲已經沒落到谷底。老師傅走了,絕活勢必被帶走,我想說服他們出山。
汪世瑜去臺灣時,一下飛機,我就跟他談,一直談到半夜。我說你不出山,昆曲藝術就斷掉了,你又沒有徒弟。我剛好找到兩個年輕人俞玖林、沈豐英,我希望他們能接班,這兩位年輕演員是兩塊璞玉,一定要大師傅教他們。
教昆曲一定要師傅手把手一句一句地教,所以我要他們按古禮磕頭拜師。他們磕了頭,正式入了師門,這些老師傅才把他們的功夫拿出來。以前他們是不收徒弟的,1949年以后昆曲界就沒有收徒弟的規矩了。
我的策略是選最好的——演員要最好的,劇作要最好的,燈光、服裝、舞臺設計都要最好的,我們集合了臺灣一流的創意設計家投入這部戲的制作。連劇中杜麗娘那幅寫真,我們也邀請畫家朋友奚淞繪制了一幅粉彩美人圖??梢哉f我們集合了一流藝術家的智慧。服裝設計王童是位著名導演,臺灣電影金馬獎評委會主席。我們找王童時,他在搞自己的一部電影,一個投資四五億臺幣的項目,他都放下來,替我們設計兩百套衣服。而且是義工,不算錢。我后面有一群昆曲義工,我跟他們講,昆曲快要滅亡了,我們得去救它,大家也就有一種使命感,不計較酬勞了。
開始的時候沒什么錢,都是我去籌錢,一輩子沒向別人要過錢,為了《牡丹亭》我到處化緣。
首先是這個故事打動我,那種生生死死的愛情。每個人都有一種神話的愛情和理想,我想《牡丹亭》就把這個境界提高到這種地步。湯顯祖說,愛到死去還不夠,還要愛得活過來。我說,《牡丹亭》是一出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悲喜劇。
《牡丹亭》之“幽媾” 許培鴻/圖
昆曲有七百年的歷史,從明朝萬歷年間到清朝,有大量的文人、音樂家、表演藝術家投入創作,它的表演方式和音樂等各方面已經達到了高度的精確、精美、精致,這種風格能幾百年傳下來,一定有它的道理。我們做青春版《牡丹亭》,應該把傳統的、最精髓的表演部分留下來,但是要賦予它現代、青春的面貌。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昆曲的美學主要是抽象、寫意、抒情、詩化的,我們按照這個美學思想去設計我們的一切,我們的舞臺雖然有一個投影,但是上面的畫片都是寫意、淡雅的,我們利用現代的舞臺把古老的感覺恢復起來,讓它煥發出新的生命。
臺上十分鐘,臺下十年功,在幕后我們下足了功夫。這是我第三次參加制作昆曲《牡丹亭》。湯顯祖原作55折的劇本,架構恢宏,劇情曲折,上兩次演出,只見一斑,編演一出呈現全貌精神的《牡丹亭》一直是我多年的夢想。這次我也參加了刪編劇本的工作,我和編劇小組的其他成員認認真真琢磨了5個月,把55折的原本,取其精華刪減成29折,分上中下3本,3天連臺演完,從第一出“標目”,演到最后一出“圓駕”,基本保持了劇情的完整。
現代劇場有現代劇場的法則,現代人不像明清時代的人,可以一邊吃飯一邊看戲?,F在你就要在兩三個小時以內把戲演完,這是個大考驗。我們去北大百年紀念堂演出時,北大教師跟我們說,你們來演這個戲,我先跟你說,學生看不上眼會走人的。我說不會走的,結果真沒有一個走的,看到第三場還在加位子,2200個位子,還在加,還要加到前面去,簡直是盛況空前。為什么那么多大學生為它瘋狂?我想,因為他們看到了美,感受到了情。在臺灣,政治大學的一個女孩子,看完《牡丹亭》以后找到我,很嚴肅地講:白老師,看過《牡丹亭》以后,我覺得作為一個中國人非常驕傲?!赌档ねぁ吩诿绹莩?,很多華僑都掉淚,興奮得不得了,簡直瘋狂。
自2004年臺北首演至今,《牡丹亭》已上演99場,即將在北展劇場的演出將是第100場。此次北展演出是第四度進京,100場的演出在當代昆曲演出史上是創紀錄的。
每一場都爆滿,不是爆滿也是九成。涵蓋的觀眾有15萬人次左右,觀眾的成分百分之六十以上是青年觀眾、大學生。傳統戲曲,又是連續3晚9小時的大戲,有這么多的青年觀眾來看,可以說是破天荒。
舞臺是很殘酷的地方。殘酷在哪?就是容不得一點點破綻,一點點都不行。舞臺上一點不對,下面都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舞臺的魅力在哪兒,難度就在哪兒。
好的演員哭之前,首先要慢慢醞釀,到了那個時候,眼淚才能掉下來,早不得,晚不得,就是那一刻。
曹禺那是金字塔尖兒
白先勇最早接觸戲劇,靠的完全是耳朵。他12歲時聽到了話劇《雷雨》,周萍的故事讓他在很多雨夜感覺驚恐。
那時候白先勇體弱,肺病使他處于幽居狀態。很多時候,白先勇就通過收音機聽話劇。
耳朵之后才是眼睛?!澳菚r候上海的百樂門不僅是舞廳,還是個很有名的西餐館,樓上可以吃西餐——我們也在上面吃過西餐,下面就是跳舞的。跳舞小姐姍姍走過來的婀娜多姿的樣子,我永遠都不會忘記?!?BR> 白先勇抓住了舊上海最后的繁華,也看著它在自己手中漸漸凋落。
我最早看到的話劇是吳祖光的《風雪夜歸人》,顧蘭君主演的。顧蘭君是上海人,從小就進入歌舞團演出,1930年代是明星公司的當紅演員,曾主演過《上海二十四小時》、《貂蟬》、《武則天》等片子。經常是母親帶我們去看戲,有時候是家里的阿姨帶著去。那個劇院現在叫“長江”,以前叫“卡爾登”,是個很精致的劇場,當時那里演話劇、歌舞劇,也演電影。
當時我還小,有戲看就好,有戲就愛看。那時候,在卡爾登劇院還演過話劇《雷雨》,1930年代的版本,我看過。
1987年,我編劇并制作的話劇《游園驚夢》由上海青年話劇團排演,有意思的是,那出戲就在卡爾登劇院上演,就是我小時候看《風雪夜歸人》的劇院。
我覺得戲劇是對人心的一種美育。
從話劇而言,它誕生一百年了,有很多值得記住的戲劇。從個人的趣味來說,我喜歡于是之演的老《茶館》。1987年,我第一次到北京時看了那出戲,哎喲,真的是北京味道,京味十足,于老先生的功夫很是了得。后來我還看過英若誠演的《推銷員之死》,看過濮存昕演的《風月無邊》,這些都是我喜歡的。
好的話劇還是要抓住觀眾,要有情,你要用情動觀眾的心。話劇很多時候都是人保戲——要看演員的,劇本再好,演不出來有什么用呢?有時候劇本不一定是一流的,但那個演員一上臺,從頭到腳都是戲,這就夠了。戲曲也是如此,有時候有些劇本并不怎么好,但那個演員好,你聽他唱就行了,好的演員就把你整個征服了。演員不好真的不能看,話劇演員不好,一臺戲就僵掉了。
演員就是戲劇的精華部分,這跟電視、電影不一樣,在舞臺上,一個好演員就讓你過癮了。什么是好演員?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能抓住觀眾跟著他走。像于是之、英若誠那種演員,還有焦晃、濮存昕也很不錯。這些演員,你擺不脫他的魔力。話劇的魅力就在這兒,你被那個演員逮住逃脫不掉,好演員真過癮。
大陸的戲劇家里我認識于是之、曹禺、英若誠。在我看來,他們都是金字塔的尖端人物。1980年代末,曹禺去美國訪問,我們見過面。他的《北京人》寫得很好,但是不大演,不知道是什么道理?!独子辍泛汀度粘觥反蠹叶贾?,《北京人》反而演得少,《北京人》寫得真是好。
高行健我也認識,我看過他的實驗劇《野人》。他受西方現代潮流影響比較大,《野人》演出時,正是現代藝術進入中國的時候,我想他是前衛戲劇的一個代表。我看過他的《絕對信號》,也是實驗性很強的一部戲,里邊有他的個人信息,有他要表達的一些東西。他的戲并沒有讓我感覺驚訝,因為我在美國、臺灣看過很多前衛戲劇。
1982年,話劇《游園驚夢》在臺北上演,白先勇與女主角盧燕(右)、歸亞蕾合影留念
至于演員,我很喜歡盧燕,我的話劇《游園驚夢》就是盧燕演的,演得真好。在臺北,在1982年,《游園驚夢》演了10場,10場爆滿。歸亞蕾也很好,那一群演員個個好,他們自己也會唱,我那個話劇很特別,有昆曲,又有京戲在里頭,因為劇情需要,他們演得非常到位。我還喜歡秦怡、石揮、孫道臨,那些老演員,電影和戲劇都做得好。在歐美,很多著名電影演員也都演話劇,演戲更能見出表演的功力。
鞏俐也是舞臺劇出身,章子怡也是,我看過她們的電影。鞏俐基本上是個好演員,但要對她的戲,給戲給對了,演得就好。我看過鞏俐不少電影,比較喜歡張藝謀導演的《秋菊打官司》、《活著》,那些角色,鞏俐演活了,非常自然?!肚锞沾蚬偎尽分械哪俏槐狈洁l下女人,演得真好。章子怡,我喜歡張藝謀拍得很早的一個片子,《我的父親母親》,感人至深。
后期《十面埋伏》、《英雄》我看了,不講演技的,講場面、手法。沒辦法,現在電影是好萊塢的天下,全是大制作,全世界的票房都給他們掃走了。好萊塢的那些大電影我都不大喜歡看,當然它也有很成功的,像《教父》、《鐵達尼號》(《泰坦尼克號》),喲,票房是不得了,制作得也很好,也蠻好看的。
英格麗·褒曼,她牽著你
白先勇在紐約住了四十年,常常琢磨他們怎么制作電影,怎么制作戲劇,連幕后幕前的花絮都不放過。白先勇把他對戲劇觀想的經驗,帶進任教的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部,帶進臺灣。
1982,白先勇出版《游園驚夢》劇本,遠景出版公司印行,并演出《游園驚夢》舞臺劇。
1983,《金大班的最后一夜》、《玉卿嫂》改編電影上映。
1985,《金大班的最后一夜》和《玉卿嫂》電影劇本出版,遠景出版公司印行?!豆聭倩ā犯木庪娪吧嫌?。
1986《孽子》改編成電影在臺灣上映。
1987第一次回大陸講學,并與謝晉商討電影劇本《最后的貴族》的編寫與拍攝。
1988《游園驚夢》舞臺劇在廣州、上海演出,由廣州話劇團、上海昆劇團、上海戲劇學院等聯合演出。同年此劇又赴香港演出。
《玉卿嫂》改編電視劇上映。哈佛大學上演《孽子》改編英文劇,公演7場。
1979年,在紐約百老匯街區一家劇院,我看過英格麗·褒曼與亨弗瑞·鮑嘉合演的《卡薩布蘭卡》,看過英格麗·褒曼與另一位巨星加利·庫柏聯袂出演的電影《戰地鐘聲》。英格麗·褒曼演出時已是癌癥晚期,先后動過兩次手術,切去了左右乳房。兩次手術并沒能根除病灶,癌細胞已擴散到身體的其他部位。
在那部話劇里,只有英格麗·褒曼一個角色。
她飾演一個被男友拋棄的女人,她的愛情死了,精神面臨崩潰。從始至終她都是在打電話,通過電話傾訴。女主角內心的無助、絕望和創痛,通過電話的傾訴被表現得驚心動魄。
她牽著你,她的舉手投足你都會跟著。她就有這個本事,你忘記她是演員,忘記她是演戲,她好像就是那個傷心絕望快要崩潰的女人。
那時英格麗·褒曼七十多歲,在美國她很少演話劇,但當時電影演員很看重話劇表演。對她們來說,要是沒演過話劇是很大的遺憾。
除了英格麗·褒曼,我還看過費雯麗和馬龍·白蘭度演的《欲望號街車》,費雯麗也是舞臺和電影兩棲,她的丈夫勞倫斯·奧利佛也是。洛杉磯有一個很有名的專門訓練演員的基地,瑪麗蓮·夢露就是在那里接受表演訓練的。
除了在紐約百老匯大街看戲,我還去倫敦、柏林,只要有戲劇的地方我都會想辦法去看。
經典一定是經過時間考驗的,能觸到人性人心的東西,它不會因為時代的變化而過時。
話劇是從西方移植過來的,我在美國看過好多話劇,英國也看過。我們的話劇與西方的話劇相比,肢體語言有很大差別,西方演員的肢體語言表現得非常豐富,有著很嚴格的訓練。
歐美的戲劇標準很嚴謹,服裝、燈光、選角、排練,甚至于一張海報,都很專業,都嚴謹得不得了。他們不準記者隨意拍照,主角都有標準照,他覺得哪張最好就發哪張;他的海報往往就選出最好的一張,全世界流通,像《歌劇魅影》的海報,帶面具的那個,全世界流通,一講就是那個形象,已經成了符號。西方的戲劇制作特別講究定位,他需要想明白,自己面對的是什么樣的觀眾,要與觀眾充分接軌。
我聽說,大陸的話劇,除了人藝這個老招牌,別的劇院生存都很艱難。話劇跟戲曲一樣,面臨各種困難,怎么把觀眾抓住,這不容易。不要說大陸,美國百老匯也是,在百老匯上演新話劇,想要連續演一個月也很難,除非你是名劇,他們現在是音樂劇當道。
好在他們劇場多,每個城市里都有很多劇院,有很多劇團,他們還是能生存下去,他們有戲劇的傳統,美國人有看戲的習慣。各個大學里也都有自己的劇場,有戲劇系,有戲劇系就有劇場,有戲劇系就有創作,就可以自己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