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小說】看火車

二十多年來，一直想著小說的事，一直沒有動筆，——到這些年，越是想，越是不敢動筆。這是多年來的第一篇，多年不寫這類，甫一下筆，十分生澀，風格也不很穩定。小說中的主角叫A，——我原先的計劃是寫一批我認識的人物，湊26人，集曰《字母表》。主角的名字都用字母。——刀爾登

1 

1973年夏末，小學校開學的前一天早晨，A在院外喊我的名字。我抓起沒吃完的半塊玉米餅子，一邊咳嗽一邊跳下炕。父母對孩子們的這一套早見慣了，見我往外跑，一句話也沒說。

A是我在本地結識的第一個人。在東溝的第一個早晨，我睜開眼睛，又趕緊瞇上。對面是一大面紙窗，有幾扇開著，陽光鋪天蓋地射進來。我的眼睛適應了光線，便看見一個小男孩，耳朵被照得通亮，圓圓的臉架在窗格上，離得很近地看著我呢。我使勁閉上眼睛，晃晃頭，再睜開，男孩還在那里，這回我看清了他，是個挺嚴肅的男孩，我們四目相對地瞪了一會兒，他的腦袋升高了些，說：“我爹讓我帶你出去玩兒。”我看看四周，屋頂有極粗的方梁，墻上貼著報紙，水汽從一個很大的壺上冒起，有一兩個陌生人在屋里，加上我的父母，這些成年人正在忙碌，我跳起來，跟A出去玩了。

十天前，A和安瑞找到我，商量去楊杖子看火車。本縣去年才有鐵路，我們村里的成年人，只有幾個見過火車，其中一個是安明他爹，火車碾住他的棉衣，幾乎把他壓死，——說不定他在路上把棉衣丟了，或者賣了，誰也沒見到，反正他就是這么說。

A是個有點奇怪的孩子，黑瘦黑瘦的，在我的記憶中像個影子，是的，不管怎么認真回憶，在一起玩耍的細節，我想不起幾樣來，然而他又總在那里，我們經常在一起。他不喜歡多說話，他好像總是在干著什么活計，要不就是歇著，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愛玩，比如說，他如果爬樹，一定是樹上有鳥窩或果子，而我們爬樹，只是逞能，只是磨褲子。我的父母?？渌?，我不愛聽這個，這等于說我不懂事。

這次，我認為A的念頭有點發瘋。我們三個人中間，誰也沒去過楊杖子；連一半遠的地方也沒去過。我說：“還是讓大人領著吧。”安瑞也是這么說。A被我們一說，臉暗下來，好一會兒不說話。幾天里A經常出神，我知道他在琢磨看火車的事，有時他繞著彎子，想把話往火車那兒引，我們聽得出來，就是故意不接他的話茬，A惱火地瞪著我們，然后大踏步走開。“沒事兒，”安瑞瞧著他的背影說，“一會兒他就回來了。”A一會兒就回來了，暫時不提火車的事。

我已記不起那是怎么回事。昨天，幾個孩子在前山玩，馬上就要開學，大家都是無精打采，我看到A不快活的樣子，猛然大聲說：“咱們明天去看火車吧。”——也許是A把一個想法種在我心里，拱啊拱的就發芽了，也許只是一時發瘋，也許是在剛才的玩耍中，我沒機會出什么風頭，還連著把幾件事都說錯了，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比如天氣，我記得（當然，這記憶不很可靠）東邊有一大塊云彩，正朝我們飄來，我說一會兒肯定下雨，另一個孩子說風會把它吹散，我們躺在山坡上，盯著那云彩。我輸了，扭頭看見A正在打盹，我推推他，他哀傷地瞅我一眼，又要閉上，我趕緊說，咱們明天去看火車。

2

昨天午后我們從山坡走下，有種奇異的感覺，走起路來都和平時不一樣，我有點興奮，A偶爾蹦跳一下，這對他來說就算頂興奮了，我看了都稀奇，不過很快他安生下來，一大步一大步地走。我們的村莊四周都是山，我們正在走下的，我們稱之為前山，是個平緩的矮丘，在它的南邊，有無數的山巒，都是我不曾去過的地方。向北走下山來，低處有些田地，兩三戶人家，我們穿過一條小河，一聲不吭地回到家中。

我在回憶中從另一個方向俯瞰小小的山村，一排瓦房——其實并不成排——依山勢而建，高高低低的，唯一一條寬僅容車的道路，一年四季泥濘不堪，我能看見院墻墻頭的花盆，道路另一側堆積的木柴，柴堆后面兩三丈深的河溝，河溝對面便是前山，生滿野杏和榛叢，是我們的游樂場。

一切如在眼前。還有如在耳邊的，是山村早晨的聲音，鳥鳴和雞叫，狗零星地叫幾聲，驢騾噴鼻子，老年人大聲咳嗽，——他們是起得最早的人，我能記起一位一年到頭穿著黑棉襖，腰背彎曲的老人，不管我們起得多早，他已經在外面了，提著一只柳筐，里邊裝著他在這個早上收集來的東西，可能是紙片和動物的糞便，也可能有鐵釘、布條或別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