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行悟

志愿者活動出發之際，我的心里裝滿了無數個問號。

汽車在蹣跚前行。山路是那樣的陡峭曲折，我不知前路，不知方向，提心吊膽地張望，總覺得屁股坐不住似的，顛簸一路，任憑滿目蒼翠呼嘯而過。面前的車窗開著，偶有樹枝撩撥進來，刮下幾片葉子、一點枝蔓打在臉上，不由得瞇起眼睛。抬頭遠望，一座山嶺猶如利刃，自下而上迎天而起，戳破了大地的皮囊。

窗外的云看上去是那樣近，好像大口呼吸就能沾染它些許潔白。汽車在農田邊行進，大片泛著青黃色的烤煙田，還有深綠色的玉米田，它們默默地訴說著一戶又一戶人家的辛勤與勞苦。偶爾路過一個村莊——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是黃得發干發黑的土坯房，有幾家房子門口趴著黃狗。

我們坐的客車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途徑泥濘的坑洼彎路更是像厭倦了奔波而發火一般加大了馬力，濕滑黏膩的稀泥被甩濺得四處都是，汽車驕傲地開過，泥塘里留下深深的車轍。不知爬了多少坡，轉了多少彎，大家在車里左搖右晃，好不容易來到了村子里面，才知道我們要走訪學生的家還需要走向更遠的山。

沒有了水泥路，我們只能換乘摩托車走山石路前行。傍晚的山漸漸有了涼意，雨后空氣被洗過一樣濕潤干凈。偶爾吹過一陣谷風，略有溫暖氣息，忍不住想打噴嚏。山石路不平，車輪幾次在泥巴里打滑，眼見著就要滑跌，司機師傅一腳踏進爛泥里把車撐起來。路上坑洼多，坐在摩托車后座幾乎被顛得要飛出去。心想要是真飛出去摔了一身泥巴多尷尬，又覺得好笑，只能用手牢牢抓著車后座。

這又是一段漫長的迂回的山路，起初心里還默默數著，翻過了一個山包，兩個山包，后來被顛得也顧不上數了。車快，風大，止不住地流眼淚，狼狽至極。

到了目的地以后，下了車腿腳基本上不聽使喚，勉強走了一會才緩過來。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第一次踏步在山村的感受：一下車，腳踩在黑青色的煤渣上，走上三五步，就是泥土路，不遠處有一只肥嘟嘟圓滾滾的黑毛豬，還有幾只土黃色咯咯叫的老母雞。從顏色上看，它們正像是煤和土的化身。起初我還以為山里有煤礦，后來才弄明白，煤是專門運過來的，用來燒制蓋房子的土坯磚。

天色陰沉，山色迷蒙，隨時都會下雨。風吹著樹葉沙沙作響，我們跟著向導走去一戶又一戶同學的家里。大人們都出去干活了，寨子里有些許冷清，心中茫然。遠處傳來一兩處狗吠，更顯山谷空茫。

走小路、下石階，我們從一個同學家走到另一個同學家里。隨著走訪的深入，我開始在頭腦中拼接出這些孩子在大山深處的生活：作為家中的一份子，自己慢慢長大成人，照顧父母、老人和比自己小的弟弟妹妹；幫父母干活，摘煙葉，烤煙葉，一捆捆編好，他們的指甲上留著過去老人經常抽煙才會有的油黃色；喂豬喂雞，種菜撿蛋，劈柴做飯…

他們的爺爺奶奶基本上都是文盲，年事高了，干不動活，只能在家里看著一兩歲的娃娃。他們的父親母親少數只讀過初中，文化水平基本上都是小學或者文盲，兩口子外出打工或者是在家種地。一家人盼著孩子能有個好成績，有個好出路，好在孩子自己也要強，讀書認真，成績也好。當然也有情況特殊的家庭，爸媽離婚后各自尋找自己的幸福，孩子交由爺爺奶奶拉扯大…

從一戶走到另一戶，從寨子的這邊走到寨子的那邊，路過的墻上漆著幾個大字“文盲外出去打工，累死累活一場空”。路上七八個男孩子光著腳打鬧，小女孩在水池邊睜著大大的眼睛看我們。黑毛豬端端正正堵在路中央，直到你走進了，它才扭動身體三步并兩步讓出一條小路，這里的小動物嚇壞了我們隊里從北京來的姑娘。

雖然每一家具體家庭情況不一樣，但是留給人的印象卻不盡相同：逼仄的小路，滿是苔蘚的溝渠，黃土房，土磚墻，幽暗的屋子里面有一扇窗戶，窗外是鮮亮的山野，除此以外就是烏黑油亮的木房梁。家里的小孩子見到生人總是怯怯的盯著你，他們的眼睛里透著光，好像有說不出的委屈。雖然害怕生人，但是當你拿給他們一點小食品，他們就伸出小手朝你要，你打開包裝把牛肉干喂給他們吃，他們一邊張著嘴，一邊怯怯地看著你，吃到牛肉干后，一邊嚼一邊怯怯地看著你…

山行，探訪大山里的故事，走進山里人的生活，你才知道生命具有這樣堅韌的質感?？粗麄兊难劬?，你才知道真誠的目光多么讓人動情。

我們從一個村子輾轉去另一個村，一路走著看著，山巒起伏自有讓人內心平穩的力量。把心交付給自然，在山路的起起伏伏中就會獲得巨大的滿足感。有些心事就隨同山間的氤氳的霧氣，散開了。

夜行山路，山嶺一改白天的雄奇偉岸，而顯得尤其濕寒陰森。十公里路一盞燈都沒有，過往的車輛極少，依稀看見遠處有燈光點點，周遭一片漆黑，目不視物，但抬頭可見樹影和繁星，極美。低下頭，深一腳淺一腳，只靠手電和手機屏幕的微光在如墨的夜色中行進。

帶路的叔叔手機里放著一首首哈尼族的山歌，曲調悠婉，悲喜難辨，經翻譯才知道，男人唱打工辛苦，女人唱干活快樂。帶路的叔叔說，這些都是哈尼族人興致來了隨口唱的，心里暗自贊嘆，羨慕人家可以用歌唱出這么多情愫。

清早天晴，但是山麓騰霧如大鍋滾水的蒸汽，所以陽光不朗照，但也映得云層透透亮亮，矮云之上又現山巒，給人無限驚喜。遠望去云是分層的，底層濃密陰沉，中層厚重緊湊，只有那上層的云，又輕又亮，好像從天上披覆下來的一席紗簾，流光溢彩。

村里的農民起的早，就著早晨的清涼砍伐大樹。鋸條聲咯吱咯吱傳的老遠，歇一會，又咯吱作響，沒出一刻鐘，樹干哧喇一響應聲而斷，干脆利索，枝葉散落一地，一起掉在地上的還有未成熟的果子。樹倒的一瞬映刻在腦海，像戰死沙場的猛士，像溘然長逝的老僧，不發一語擁抱塵埃......

山里的一切都這樣井然有序地進行著。萬物都有自己的智慧和哲學，不需編排，自有生滅，任憑日月流轉，像那一首首哈尼歌，天然去雕飾，獨有難以描摹的動人，觸動你的神識，讓你難以割舍。

把自己放在山中，讓山去感受，讓山去親近，在心里收獲滿滿的質樸氣息。把那一份平靜淡然眷藏于靈魂深處，相信再奔波勞碌的日子也會開出花來。

埋一段心事在樹影下，丟一段迷惘在風雨里，山行，就算你在心里想要問什么都不知道，你都可找到你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