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小說】兩株苦菜花

我相信,每一個活人見了這樣一具尸體,都會對死者涌起強烈的同情心,至于她的親人們,這種同情轉眼即可變成憤怒,尋找發泄的對象。我剛進人武部時,就聞到一股怒氣,彌漫在院子里,凝結在一張張木訥又悲傷的臉上。

責任編輯:朱又可 實習生 龍健 王煦

 

(何籽/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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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971年初冬,我們部隊在浙江富陽招兵,計劃120人,實際招收128人。多出來的8個都是女兵,是參謀長臨時在電話上下達的名額,決定當接線員用的。按照規定,新兵入伍后,部隊要對他們做一次身體和政治面貌的復審。因為這些人入伍前都是經過嚴格的體檢和政審的,一般不會出現什么問題。但那批兵當中,我們審出了兩個有問題的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男的是腳板底的問題:他的腳板是平的,俗話叫“鴨腳板”。據說,這種腳板行軍超不過五公里就會撕開來的痛,而部隊拉練常常一天要走幾十公里。顯然,這個人不適合當兵,要退。

女的問題很嚴重,嚇死人!往大的說,是作風問題,小的說,是處女膜的問題:她處女膜是破的。處女膜一般不會破的。處女膜一般只有在一種情況下才會破。她才19歲,沒有結婚(表上填的),連男朋友都沒有談過(她自己說的),那么處女膜怎么會破?看來,她表上填的和嘴上說的都有問題。這個問題比作風問題更大,是欺騙組織的問題。欺騙組織,就是對組織、對黨、對人民不忠誠??傊?,她的問題比鴨腳板的問題要大得多,大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在公元1970年代,我們關于這方面的神經都很敏感、脆弱,繃得緊緊的,風吹一下都可能攔腰折斷,更不要說還有女軍醫鐵的證詞和簽字。如實說,女軍醫在體檢表格上沒有填寫“破鞋”一詞,但在向上口頭匯報和下來言傳時,都用了這個詞:破鞋。這個詞好像是個禁果,一般情況下是上不了嘴的,但一旦有了上嘴的機會,誰都不會放棄,誰都會堅決而反復地使用它。

破鞋!

有人是破鞋!這人是破鞋!

部隊是最講究紀律和作風的,一個女兵,初來乍到,領章帽徽都還沒有戴上,就發現是“破鞋”,當然要嚴肅處理。怎么處理?老規矩,退回原籍,哪里來回哪里去。鴨腳板都要退,更不要說是破鞋。破鞋夠退一百次!誰去退?我,當時我在司令部當軍務科長,招兵退兵是我的職責。就這樣,這年冬天,我帶著“鴨腳板”和“破鞋”來到他們家鄉:浙江富陽。這里離著名的杭州只有幾十公里,作為一個北方人,江南秀麗的景色著實令我開了眼界。

按說,我的工作只要把人交給當地人武部,向他們道明退的原因和證據,然后就沒我的事啦。怎么把人進一步退下去,退回單位,或者村上,進而退回雙方家中,那是人武部門的事,不是我的。如果當時我交了人就打道回府,也就沒有后來那么多事,起碼成不了我的事。我人在旅途中,沒人聯系得上我,有事想跟我有關都關不上,然后部隊一定會另派他人來處理后事。但是,我一路上著實對江南如夢的景色著了迷,說是冬天了,可滿世界還是一片綠,樹綠草綠水綠,看不見一眼黃土,可謂山青青水秀秀,藍天白云,風和日麗,像是到了傳說中的天國。

我從小在黃土高坡上長大,入伍后去了更加黃土高坡的邊塞,這種冬天,這種景色,在我想來,只有天國里有。天國里還流淌著一江聞名遐邇的美麗的碧水:富春江?!陡淮航媹蟆肥俏彝甑奈ㄒ蛔x物,因之富春江也成了我童年記憶的最深,橫亙在心,如今到了它身邊,豈容擦肩而過?我甚至想,即使他們人武部不安排我游富春江,我也要私自游一趟。更何況,我把心意略為一表,人家部長心領神會,爽快地指定了專人,要他陪我一覽富春江的美色。這當然是來日的事了。當晚,我住在縣政府招待所。招待所筑在緊挨富春江的鸛山上,夜里,我在富春江上傳來的幽幽的風聲中安然入睡,感覺像是睡在了童年的記憶中。

第二天早上,專人到招待所陪我吃早飯,我們計劃吃罷早飯,趕9點鐘的輪船,先是溯江而上,到東梓關后,上岸吃午飯,然后再搭船順江而下。專人說,這一段江面是富春江上景致最集中、景色最秀麗的,江面彎曲有度,時而寬綽,時而狹長,兩岸丘陵綿延起伏,好看得很。專人顯然多次走過這段江面,熟透一路,介紹起來像個導游,不思索,不停頓,口若懸河,侃侃而談,聽得我腳底都發燙了。船是從杭州上來的,碼頭就在鸛山腳下,從招待所過去,要不了5分鐘。專人說,輪船??看a頭時要鳴笛,笛聲像獅吼,比高音喇叭還響,全縣城都聽得到,我們過去近,等聽到笛聲后再動身也來得及。我因為心急,提前10分鐘出發,到碼頭上,連售票員都還沒上班,只有稀稀落落幾個人,站在售票窗口前,等著售票員開窗售票。

我們是帶著一紙免票公文的,所以無需排隊買票。專人說,沒有十分鐘輪船來不了,于是帶我沿江漫步起來,事實上是又走回到了鸛山腳下,在一座臨江的八角涼亭里坐下來閑聊。從這里,我可以看到我住的招待所,還可以看到無邊的江面。這一帶的江面十分遼闊,早晨的陽光又似乎將它照得更加遼遠,一望無垠,跟海似的。從理論上說,無垠的方向就是杭州。我的目光順著江面伸著,望著,不一會,無際的江面上出現了一個黑點,閃爍著增大。專人看看表說,那應該就是我們要乘的輪船。于是,我們往回走去,走得還是十分閑散。因為很明顯,黑點要變成一艘輪船,要比我們回到碼頭更需要時間。

回到碼頭,售票窗口前已聚著不少人,多為青年學生,人人戴著紅衛兵袖章,有一人還擎著一面不規則的紅旗,好像有什么革命宣傳活動。我和專人一身軍裝引起了他們重視,都回頭來看我們,有的還朝我們揮手,多數人在交頭接耳。我象征性地向他們點個頭,心里在想,可不能跟他們熱乎上了,否則一路上我的時間只夠跟他們說話,無暇賞景了。以前,我有這方面的體會,到一個風景點,本是去看風景的,結果被一些熱愛解放軍的同志當了風景看,又看又說,風景都看不成。尤其碰到青年學生更是如此,他們幾乎都滿懷當兵的理想,把每一個穿軍裝的同志都當作接近理想的目標來看待,刻意地與你攀談。平時我愿意做這種攀談,但今天我更愿意與富春江交流。這也許是我這一生中唯一的機會,我不想隨便錯過了。于是,我有意引專人往后邊繞去,這樣與學生們拉開了一定距離。這時候,我看見一輛吉普車朝碼頭駛來,最后停在碼頭上,有人下車向我們揮手走來。他走到我們跟前,悄聲說,出事了,要我們馬上回去。我們問出了什么事,他說死人了。

死的人跟我有關,就是我遣送回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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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Ashle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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