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德斯、寧瀛、迪安·蘇杰談電影塑造城市
伍迪·艾倫一直在紐約拍,費里尼一直拍羅馬,小津一直拍東京……比起城市規劃師,電影更能保護城市?
德國導演維姆·文德斯已經接受北京邀請參加“國際導演拍北京”,排在美國導演奧利佛·斯通之后。
這個計劃里,導演可以做自己的腳本,拍自己想拍的北京。斯通的檔期是今年春天,文德斯在今年夏天。之前的意大利導演吉賽貝·托納多雷已經拍過了北京的頤和園。
?。苍拢保比?,作為嘉賓出席柏林電影天才校園單元論壇的文德斯跟寧瀛和英國城市規劃專家迪安·蘇杰一起討論這個相關命題:電影怎樣塑造城市形象。
相關議題從跨度50年的3部電影開始:
?。保梗担茨甑摹洞a頭風云》,電影的盛名既是因為馬龍·白蘭度的表演,也因為影片場景均取自于紐約碼頭。這之前在美國銀幕上從未以這樣的色彩和細節表現過。但是,自從發明了船運集裝箱,紐約碼頭不再是工業場所而成了城市的一部分。原來位于曼哈頓的工業港口挪到了郊區,整個航運業移到了新澤西,30年里70萬紐約人失去工作?!洞a頭風云》的外景地,現在滿是昂貴的躍層公寓、夜店、紐約時裝展的舞臺。
?。保梗罚纺?,伍迪·艾倫的《曼哈頓》還是拍紐約。影片的開頭用了照片或者長鏡頭表現紐約城市景象,伴以伍迪·艾倫的旁白。要說那時候伍迪·艾倫腦子里就想到了塑造城市形象,當然牽強。但1970年代諸如《曼哈頓》、《安妮·霍爾》等等影片,在某種意義上確實塑造了紐約的形象——20世紀的世紀之都,受良好教育的知識階層在這里過著復雜而生動的生活。
?。保梗梗鼓?,007系列的《黑日危機》,開頭是西班牙城市畢爾巴鄂的景觀。這個城市過去是個工業港口,因為產業不振而衰落。但它現在居然可以吸引007電影到這里拍攝,一定有什么新東西。比如弗蘭克·蓋里設計的畢爾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館。這個館最初由市議會決定建造,為了吸引游客,它很快成了有全球性影響的城市地標,能出現在007電影里足以證明它的重要程度。
三段不同時期的影象記錄充分說明了過去50年里電影和城市的互利:城市是電影的經濟和地理資源,而電影也對城市發展和規劃有重要的意義。
文德斯(右一)曾經在電影中想象北京失敗了,如今應承辦奧運會的北京之約用膠片塑造北京。李宏宇 /攝
從里斯本到“世界末日”
文德斯:我還在學校里學電影的時候,從沒想過“形象塑造”這個詞?!俺鞘械故且婚_始就出現在我的電影名稱里,像《愛麗絲漫游城市》、《銀色城市》、《城市之夏》。我深知城市與電影的關聯,那是我的純真年代,當然這純真慢慢地消失了。
我第一次在“形象塑造”方面的冒險,對那個城市來說不那么成功。那部電影是《得克薩斯的巴黎》,其實我們根本沒怎么在城市里拍。我最后進城去,是因為跟編劇薩姆·謝潑德打賭,說那兒肯定有座艾菲爾鐵塔。我押了好多錢,可是去了一看,沒有。我輸了。也因為這,那個城市沒從我的電影得到什么好處。
?。保澳旰笏麄冋媾藗€艾菲爾鐵塔,我又去了,拍照片。特別有意思,他們在塔頂上掛著“得克薩斯”的大牌子。
我第一部算得上塑造了城市形象的電影,德文片名叫《柏林蒼穹下》,英文片名《欲望之翼》倒沒直接體現城市。起初就是想在柏林拍一部電影,而且城市也得是主角之一。那是一部政治電影,我也沒想到塑造形象什么的,但效果卻出來了。我知道有很多日本朋友就是因為特別喜歡電影里的柏林,真的來到這個城市。當然他們是在幾年后來的,我電影里的柏林已經沒有了。當然我還能找到一些當年拍外景的地方,但大多都消失了,就3年時間而已。
正因為城市變化這么大,我有種突然的迫切,想表現新的城市。我又拍了柏林,就是《咫尺天涯》。為什么我說“純真不再”,你們能看到這個片子就像給柏林拍了個廣告。
(放映《咫尺天涯》片段:360度航拍,天使高高站在勝利女神柱頂端,巨大女神像的肩膀上。)
從那上邊看,風景好極了。但上去非常難。站在那兒的不是男主演而是特級替身,男主演恐高。就算特技替身也很夠戧,那上邊風太大了。
幾年后我拍的一部電影真算得上形象塑造,甚至是這類影片的典型。歐洲每年都有個“文化之都”,1995年是里斯本。城市得了一筆錢,展現他們的文化。他們的主意很好,投資拍了4部電影,3部是本地導演拍,另一部就是我。目標很簡單:增進當地文化或者向大眾展示自己的文化。
我喜歡那個創意,又正好有時間,就去了,很自然地準備拍個紀錄片??墒堑搅四莾喊l現拍不了,我對城市所知無幾。所以我寫了個故事,一個外國人到了這個城市的故事。我在那兒的頭幾個星期,最感興趣的就是城市的聲音,我很喜歡,又跟別的地方全不一樣。所以故事是一個錄音師到這里,一心搜集城市的各種聲響。我通過大量聲音表現這座城市,尤其是當地音樂,叫FARDO。他們給了我10首歌,也成了我編劇的參考。
通過音樂探索城市,另一個例子是《樂滿哈瓦那》。跟《里斯本故事》比起來這部電影沒那么刻意宣傳哈瓦那,但效果也的確有。所以電影確實有很重要的功能,向全世界的觀眾展現城市。
我還想讓大家看看塑造城市形象失敗的例子。我們從失敗里學到的永遠比成功里多。1990年我拍了部科幻片《直到世界末日》,故事發生在2000年,那時候我覺得,多遙遠啊。
柏林墻在1年前剛倒掉,而我設想了2000年的柏林,想像從勃蘭登堡門這邊望向國會大廈……這注定是要失敗的。畫面上有我家陽臺的一角,有一部分柏林的天際線,還有用模型做的普利薩廣場——1990年那兒還只是片荒地。(影像片段與今天的實際景象大相徑庭。)
我的教訓是千萬不要拍不遠的將來,因為人家很快就該笑話你了。
寧瀛從北京來,現在給大家看的就是我當年想象北京的失敗。1990年要去北京拍電影可不容易,另外我也沒那么多預算。故事里女主角要從北京打一個電話,我猜2000年我們該有可視電話了,這倒是猜得差不多。我是在離電影節不遠的一個廣場拍的,能看到我家的陽臺,我真是沒少利用它。要注意那個廣場,我的錯誤太大了。
用老人步行的速度開拍
寧瀛:我從1990年代初開始拍電影。中國的經濟改革從1980年代就提出,但最初只停留在理論階段。而到1990年代,改革開始在城市里體現出來,我的感受很深:老的居民區開始在一夜或數夜間拆掉。我覺得人的記憶和城市的建筑、一磚一瓦是聯系在一起的,磚瓦消失,記憶也不在了,城市像是從家園變成一個陌生的地方。從一開始我就有意識地想要用電影為城市留下些影像,不只是建筑,也是我們的生活,某個社會歷史時刻。
?。保梗梗蹦晡遗牧穗娪啊墩覙贰?,講一群退休老人組織在一起唱京劇的事。那年這部影片去了東京電影節,文德斯是評委會主席,他給了我大獎。這部片子是用老人步行的速度來看北京的舊式社區,只一片社區已經足夠體現北京,體現在中國已持續了上千年的生活方式。
?。保梗梗的晡业摹睹窬适隆贩从骋蝗好窬娜粘9ぷ骱蜕?。他們是騎自行車巡邏的,穿過街巷,可以看到成片拆遷的空地。這次我發現,已經需要比老人步行更快的速度。
?。保梗梗鼓昱摹断娜张笱蟆返臅r候,城市的變化已經是爆炸式的,或者說,如同外科手術。大片老式社區消失了,我需要新的速度和方式去表現北京。什么是北京?在好多人印象里可能就是CNN天氣預報里的一個標記,或者想到一些標志性建筑。要以影像表現和定義一個快速變化的城市是非常艱巨的工作。所有的景,還要與人物的心理感受關聯、吻合。所以這次我的主角是個出租車司機——只有以汽車的速度和視角才能領會北京了。
我覺得城市只在你的印象里。比如文德斯拍了很多柏林,而我到柏林幾次了,從沒去過那么高的地方,我對柏林的印象就是在地面上,電影節、影城……這種非常個人的視角,跟你的歷史背景、經歷都有關系。就算城市從實質上完全消失,就算完全在室內拍一部電影,其實仍然也能體現出城市的細節。
伍迪·艾倫的《曼哈頓》確實塑造了紐約
捕捉城市或解釋城市
迪安·蘇杰:文德斯說到他剛開始拍電影時完全沒想過“形象塑造”,可能確實如此。那時候形象塑造是一種表示權力所有者的標志,就像西部片里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牛屁股上烙印記。
形形色色的當權者喜歡用電影、建筑來表明誰是老大。說到天安門廣場,得想想共和國成立之前它是什么形式什么規模。毛澤東把它從舊的帝國都城里切割出來,做一個標志,說明這是一個新的中國,顯示新的政權在過去的記憶之上建立起來。天安門廣場建在紫禁城的入口,卻比紫禁城里邊(建筑)的面積還大,在延續和改變的意義上,這是很妙的樣本。廣場的建造也多少受斯大林政權的影響:斯大林拆掉紅場周圍的教堂,建造巨大的開放空間。柏林也曾在城市中心拆除建筑,建造巨大的游行廣場。
文德斯還說到失去的純真。從《碼頭風云》、《曼哈頓》和《黑日危機》這三部電影里我們也能看到這種轉變——電影和城市都變成某種巨大的產品陳列形式。在城市的復興過程中,創意少得可憐,每個城市都想要一個古根海姆,要賭場、保稅區,要鼓勵和資助電影拍攝的電影促進會……但更深一層的東西卻忽略掉了。
我曾在格拉斯哥(英國城市)工作過4年,這個城市也做過歐洲文化之都?!稓g樂之家》是在格拉斯哥拍的,卻假作是19世紀的紐約;還有《淺墳》,也在這兒拍,卻裝成是愛丁堡,這里邊還有地區文化政治沖突的傷害,就更糟糕了。
從這個意義上說電影失去純真也對,但也許我們就沒有純真過。好萊塢這個名字最初是地產商給起的,后邊本來還有個“LAND”,后來這幾個字母掉了。地產商是偽造一個地名,最后這地方真成名了,甚至成了電影工業的代名詞。
很長的電影歷史里,也能看到這樣一個方向:電影可以不只是感性地捕捉某個時刻、歷史時期,而是去解釋城市怎樣構成,城市功能是怎么來的。我認為《唐人街》、《誰殺了兔子羅杰》都是很好的例子。
最近我很喜歡的一部電影是安東尼·明格拉的《解構生活》,一部很有意思的小成本電影,描繪倫敦國王十字(King Cross)地區的變遷。男主角是個城市規劃師,他的辦公室就在這個魚龍混雜的地區,他正在重新規劃和定義這個地區,電影情節有不同時間空間的事件交錯。他的辦公室是很雅皮的躍層空間,掛著安迪·沃霍,滿是電腦。但到了夜晚,這個地方立刻改頭換面,成了無法無天的犯罪天堂,到處是妓女、毒販……
影片迷人處在于展現了城市真實的模樣,城市實現哪些功能,同一個空間的功能如何交疊。我認為這是電影的力量,幫助我們懂得城市,而不是假裝前衛去拍什么古根海姆博物館。
文德斯:我常覺得某個地方吸引電影導演,是因為他對那個地方的關愛。我會因為感到有新變化要出現,就去拍攝將要消失的東西。拍《欲望之翼》的時候我并沒意識到那樣的柏林就要消失了;但拍《美國朋友》的時候我去拍了漢堡港口,就是因為那些漂亮的建筑即將拆掉。
我第一部電影(《城市之夏》Summer in the City,拍攝于1970),有一天在維也納拍攝,從報上看到說維特根斯坦住過的一幢房子要給拆掉了,第二天我就趕過去拍,想在它拆之前留下些東西。那房子后來沒拆,但我仍然把那段留在電影里。
我想我們中間沒有誰僅僅為了捕捉城市的影像而拍,倒是那些電影促進會在想這些事情。寧瀛一直拍北京,一定是因為你想要做見證: 變遷也好,未來也好。我很喜歡那個鏡頭里,老城邊上崛起新城市的感覺。
電影當然也是為了保留,電影的確有這個能力。比起城市規劃師,我們更能保護城市。
做旅人,別做游客
主持人:大多美國的城市或州都有那種電影促進會,有一套免稅之類的制度,鼓勵到那里拍電影。如果1990年代的美國片看得多就會發現,有大量電影在匹茲堡拍攝,制片人為了經濟上的考慮,會選擇這樣的拍攝地?!短焓箰勖利悺肥窃谖牡滤沟睦霞叶湃麪柖喾蚺牡?,這很難相信。
主持人:在那兒拍就是因為有稅收上的優惠。北京也會有這樣的情況么?為了2008年的奧運會,城市的確需要建立國際形象,有沒有邀請電影人為了奧運會拍點什么東西?
寧瀛:是有一個很大的計劃,邀請國際上有名的導演,拍攝他們眼中的北京。文德斯也會去。
迪安:我覺得這可以跟建筑媲美了。北京有好多建筑是國際一流建筑師設計的,你們去拍片時肯定也會抓到:國家大劇院、新的中央電視臺、奧運會體育場,都是大師設計的。不過建筑師不像導演可以對這些發表評論,他們身在其中,導演是有這個距離和資格的。
文德斯:那他們會害怕我們么?
迪安:我當然希望如此。
文德斯:就我所知建筑師和電影人往往也有很好的關系,我認識的好多建筑師也從電影里得到相當多的啟發。同樣我也羨慕建筑師。導演要拍一種電影,可以讓人“居于其中”,與它一起生活,這是不可想象、非常理想化的。但建筑師或者城市規劃師卻可以實實在在做到這點,他們比我們更能影響人的心靈。
比如電影節上,我們都在波茨坦廣場看電影。這兒是意大利建筑師倫佐·皮亞諾設計和規劃的。他的設計在每一年都是電影節的一部分。我得說建筑師比導演更能長久地影響人的生活。
提問:拍攝城市有兩種導演,一種像游客,一種是當地人,你們更愿意做哪一種?
文德斯:確實有這么兩種。伍迪·艾倫之前一直在紐約拍,所以能看出來他到倫敦拍《賽點》的時候有點像個游客。費里尼一直拍羅馬,小津一直拍東京。另一種是喜歡探索不同的城市。我最喜歡的一些電影,導演都不是那個地方的,只是到了那兒,觀察,可能比當地人看到更多的東西。有時候外來者的身份反倒是種優勢。表現柏林的電影里我最喜歡的是羅西里尼1945年拍的《德意志零年》,沒有哪個德國人能拍出那里邊的哪怕一格畫面。
我喜歡那種從完全陌生開始認識一個城市的過程。
至于現在的柏林,我想我可以在波茨坦廣場拍東京,真的。我認為柏林不像以前那么特別了。我猜大多現代城市都在可悲地失去個性的一面,越來越千篇一律了。柏林當然還有它的味道,但你只要看到它現代的一面,就會覺得它不再那么獨特。1980年代我拍《欲望之翼》的時候,柏林跟別處最不同的就是滿地大坑——戰爭的緣故。后來這些坑慢慢都填上了,當它們全都沒了的時候,你才覺得那才是柏林。那時候在城市中心還能看見地平線,沒有別的城市能這樣,現在的柏林也不行了。
城市失去獨特性,每個城市都想要“像”另一個地方。比如美國好多城市都想變成拉斯維加斯,因為它是發展最快的城市,但這樣做很糟糕。
提問:北京或許也在失去她的獨特之處,作為導演,您能通過電影做什么呢?
寧瀛:《北京三部曲》之后,北京的變化已經太大,完全不一樣了。
我的上一部電影幾乎全是在一個舊式四合院里拍的,這種院子已經成了上層生活的代表。幾乎沒有街景,因為我個人似乎已經跟現在的城市不再有感情上的關聯,感情是很重要的。當城市完全改變,我們或許得用新的眼光來看它,別太懷舊。就讓記憶留在35毫米的膠片上吧,想想未來會怎么樣。當然,像剛才文德斯說的,這恐怕是錯的。
文德斯:我是說堅持全球化,把所有地方都變成一個樣子是錯的。今天電影人面臨的艱巨任務,仍然是尋找地方色彩,在電影里把一個城市拍出獨特性。在某個城市或外景地拍攝,不能是隨意的,而是非在那兒發生不可。我喜歡好多電影,正是因為我會感嘆:這片子還就得在這兒拍,別處可不行!地方口音、當地人對生活的獨特看法,這些都是電影誘人之處。
提問:我從塞內加爾來,我的看法是沒有人到我們那兒去,像拍柏林、里斯本那樣拍電影。國際觀眾似乎只想看非洲的戰爭、疾病,沒人真正對非洲的風景、音樂、人的生活感興趣。有沒有可能在非洲拍攝這些呢?
文德斯:我曾到剛果邊境去拍一個醫生的故事,也是一個危險地區的故事。有時候去一個你從沒去過的地方拍攝,也有種風險:你很容易成為游客,這是再糟糕不過的事。做一個旅人很好,當游客就壞了。這兩者之間的差別我恐怕要花一小時來講了。所以我只說,做旅人,別做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