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
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你不會贊嘆欣賞北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兩堆潔白的云,疏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你一絲絲涼意。你覺得這一種“冷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嘗不到的!假如你是一個情感較重的人,你會興起一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癡望了一會子,你也許會流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只遇見了兩次這種的云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漢壽(New Hampshire)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一封書,是一封充滿了友情別意,并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入夢的書。我心中雜揉著悵惘與歡悅,帶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釀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沉寂,因著這奇麗的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涌,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莊嚴,一身之幼稚,病后的我,在這四周艷射的景象中,竟伏于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 D.C.)之一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onal Women's 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后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你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嘆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莊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的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后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大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閱書室,在那里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斗。我長吁一口氣。——看見路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后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嘗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后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后心里一松,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么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后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冰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圓恩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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