箱子巖

 

十四年以前,我有機會獨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巖腳下。一列青黛嶄削的石壁,夾江高矗,被夕陽烘炙成為一個五彩屏障。石壁半腰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遺跡,石罅間懸撐起無數橫梁,暗紅色大木柜尚依然好好的擱在木梁上。巖壁斷折缺口處,看得見人家茅棚同水碼頭,上岸喝酒下船過渡人皆得從這缺口通過。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日,河中人過大端陽節。箱子巖洞窟中最美麗的三只龍船,皆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橈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枝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里路寬,兩岸皆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后山爬到懸巖頂上去,把百子鞭炮從高巖上拋下,盡鞭炮在半空中爆裂,砰砰砰砰的鞭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于歷史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當時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在這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也照樣發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發、剪發,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種種限制與支配。然而細細一想,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與歷史毫無關系。從他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上看來,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這時節我所眼見的光景,或許就與兩千年前屈原所見的完全一樣。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巖石壁下,附近還有十來只小漁船,大致打魚人也有弄龍船競渡的,所以漁船上婦女小孩們,精神皆十分興奮,各站在尾梢上銳聲呼喊。其中有幾個小孩子,我只擔心他們太快樂了些,會把住家的小船跳沈。

日頭落盡云影無光時,兩岸皆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里。兩岸看船人呼喝聲越來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面,此外已別無所見。然而巖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們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盡的感覺。天氣已經夜了,吃飯是正經事。我原先尚以為再等一會兒,那龍船一定就會傍近巖邊來休息,被人拖進石窟里,在快樂呼喊中結束這個節日了。誰知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漂著,表示一班人還不愿意離開小船,回轉家中。待到我把晚飯吃過后,爬出艙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皆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巖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著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動。問問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白日里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皆散盡了,劃船的還不盡興,并且誰也不愿意掃興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長船還得在月光下玩上個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的事情。向一個身在城市住下,以讀讀《楚辭》就神往意移的人,來描繪那月下競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以說的,只是自從我把這次水上所領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一切書本上的動人記載,皆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發生驚訝了。這正像我另外一時,看過人類許多花樣的殺戮,對于其余書上敘述到這件事,同樣不能再給我如何感動。

十四年后我又有了機會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應當經過箱子巖。我想溫習溫習那地方給我的印象,就要管船的不問遲早,把小船在箱子巖停泊。這一天是十二月七日,快要過年的光景。沒有太陽的釀雪天,氣候異常寒冷。停船時還只下午三點鐘左右,巖壁上藤蘿草木葉子多已萎落,顯得那一帶巖壁十分瘦削。

四點鐘左右,黃昏已腐蝕了山巒與樹石輪廓,占領了屋角隅,我獨自坐在一家小飯鋪柴火邊烤火。我默默的望著那個火火煜煜的樹根,在我腳邊很快樂的燃著,爆炸出輕微的聲音。鋪子里人來來往往,有些說兩句話又走了,有些就來鑲在我身邊長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煙。有些來烘腳,把穿著濕草鞋的腳去熱灰里亂攪??纯疵恳粋€人的臉子,我都發生一種奇異。這里是一群會尋快樂的鄉下人,有捕魚的,打獵的,有船上水手與編制竹纜工人。若我的估計不錯,那個坐在我身旁,伸出兩只手向火,中指節有個放光頂針的,一定還是一位鄉村成衣人。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皆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在這個地方,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每日看過往船只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彷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從容的各在那里盡其性命之理,與它無生命物質一樣,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些!

聽他們談了許久,我心中有點憂郁起來了。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么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卻在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我們用什么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占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不過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

一個跛腳青年人,手中提了一個老牌桅燈,燈罩光光的,灑著搖著從外面走進屋子。許多人皆同聲叫喚起來:“什長,你發財回來了!好個燈!”

那跛子年紀雖很輕,臉上卻刻畫了一種油氣與驕氣,在鄉下人中彷佛身分特高一層。把燈擱在木桌上,坐近火邊來,拉開兩腿攤出兩只手烘火。滿不高興地說:“碰鬼,運氣壞,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說你發了財,瞞我們。”

“發了財,哼。瞞你們?本錢去七角。桃源行市一塊零,有什么撈頭,我問你。”

這個人接著且連罵帶唱的說起桃源后江的情形,使得一般人皆活潑興奮起來,話說得正有興味時,有個人來找他,說豬蹄膀已燉好,酒已熱好,他搓搓手,說聲有偏各位,提起那個新桅燈就走了。

原來這個青年漢子,是個打魚人的獨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員招去,訓練了三個月,就開出去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弟兄中只剩下他一個人好好的活著,奉令調回后防招新軍補充時,他因此升了班長。第二次又訓練三個月,再開到前線去打仗,于是碎了一只腿。戰爭是個什么東西他已明白了。取得了本營證明,領得了些傷兵撫恤費后,于是回到家鄉來,用什長名義受同鄉恭維,又用傷兵名義做點生意。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賺錢,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設局收稅,也制定法律禁止,那種從各方面說來皆似乎極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長的年齡,從那個當地唯一成衣人口中,方知道這什長今年還只二十一歲。那成衣人尚說:

“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跛了一只腿,還會發財走好運。若兩只腿弄壞,那就更好了。”

有個水手插口說:“這是什么話。”

“什么畫,壁上掛。窮人打光棍,兩只腿全打壞了,他就不會賺了錢,再到桃源縣后江玩花姑娘!”

成衣人末后一句話把大家皆弄笑了。

回船時,我一個人坐在灌滿冷氣的小小船艙中,計算那什長年齡,二十一歲減十四,得到個數目是七。我記起十四年前那個夜里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狹長而描繪朱紅線條的船只,那鑼鼓與呼喊,……尤其是臨近幾只小漁船上歡樂跳擲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個今晚我所見到的跛腳什長。唉,歷史。生硬性癰疽的人,照舊式治療方法,可用一點點毒藥敷上,盡它潰爛,到潰爛凈盡時,再用藥物使新的肌肉生長,人也就恢復健康了。這跛腳什長,我對他的印象雖異常惡劣,想起他就是個可以潰爛這鄉村居民靈魂的人物,不由人不……

二十年前澧州地方一個部隊的馬夫,姓賀名龍,一菜刀切下了一個兵士的頭顱,二十年后就得驚動三省集中十萬軍隊來解決這馬夫。誰個人會注意這小小節目,誰個人想象得到人類歷史是用什么寫成的!

網絡編輯:張蘑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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