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法律系“黃埔一期”那班人

如果不是30年前那次抉擇,人大教授張鳴,或許還在與豬為伍;文學家葉兆言,大不了成為個“八級鉗工”;政壇上也不太可能升起李克強、薄熙來、周強這樣的明星。

 

 

 

1977年對很多人來說,都是改變人生道路的一年  資料圖片

 

  北大法律系77級學生李克強、郭明瑞、姜明安、武樹臣畢業時曾約定,合寫一本叫“法律文化”的書。這個約定一直沒能實現。
 ?。保梗福材?,全班82人,他們四人選擇留校。李克強分在經濟法教研室,武樹臣去了法制史教研室,姜明安留在行政法教研室,郭明瑞選擇研究民法。
  同年,李克強任北大團委書記,漸離教研一線,之后升任團中央第一書記,現任遼寧省委書記。
 ?。保梗福的?,郭明瑞也離開北大。因為放心不下山東鄉下的妻兒,沖著兩個農轉非的名額,他回到煙臺?,F在是煙臺大學校長。
 ?。保梗梗材瓯本┦姓ㄏ到y從學者中挑選干部,武樹臣被選到北京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當副院長,暫別教壇。如今他是北京市奧組委法律部部長。
  三十年過去了,現為北大行政法教授的姜明安笑稱,同學們遍布各地、各有所為,惟有自己一直堅守北大法律系。

 

前排從左至右:姜明安、龔祥瑞、陳興良、王建平
后排從左至右:陶景洲、劉鳳鳴、李啟家、王紹光、李克強
(照片由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姜明安提供,特此鳴謝)


我要上大學!
  在“心中有話對黨說”的命題作文里,姜明安恨不得寫盡他十年的苦盼


  郭明瑞最晚報到。
  拿到北大法律系通知書時,他憂甚于喜:兒子剛滿一周歲,妻子為補貼家用,還在生產隊里干活。自己這么一走,在中學教書的收入沒了不說,誰來照顧妻兒?
  躊躇再三,郭明瑞還是坐上了煙臺開往北京的火車。那年,他所在的縣就他一人考上北大,縣里資助了幾十塊錢路費。盡管如此,從得知恢復高考的消息起,直到踏進北大校門,郭明瑞沒有“大喜”過。
  武樹臣接到通知書那天是他大喜的日子,20天后,他和相戀一年多的女友舉行了簡單的婚禮。武樹臣沒想到,1968年離開北京到山西插隊時,自己還是個20歲出頭的小伙,再回北京已是北大法律系新生,還娶了個四川姑娘。
  “大家斷定我一旦考上,肯定要吹?!蔽錁涑加脤嶋H行動給女友吃了顆定心丸。就在備考的兩個多月里,他和女友約定互相不看望對方,僅有的一次,是女友帶了一瓶四塊多錢的煉乳和豬肝,“說是給我增加點兒營養?!被貞浲?,武樹臣臉上還有幸福的神采。
  對于上不了大學堅決不談婚論嫁的姜明安來說,所有的幸福都裝在右下角有“北京大學”四個字的牛皮信封里。從1967年初中二年級畢業開始,姜明安串聯、當兵、在鄉下搞工作隊,從來沒有中斷過自學,1975年他還考上了汨羅縣的五七大學。不過,開學不到一周,他偷偷跑回家了。第二天,學校來人把他“抓”了回去,開集體大會,批判他的行為有違毛主席的“五七指示”。此后,他不跑了,在那些圍湖造田的日子里,在湖邊用蘆葦搭起的棚子里,他用心看高中教材。
 ?。保梗罚纺?,鄧小平復出后力抓教育?!吧习肽昃陀邢鞒鲆謴透呖?,當時傳的是應屆生可以考?!贝藭r,姜明安正在汨羅縣天井鎮中學教高中畢業班的語文、政治。他把考大學的希望都寄托兩個班百來人身上了,白天教學生語文政治,晚上和他們一起學數學物理。幾個月后,當他從報紙上得知老三屆可以參加高考時,“都快高興死了!”
  “我要上大學!這些年來,我讀了很多中國近代史方面的書,近代中國受盡屈辱……我們國家的富強必須靠知識!”——1977年10月湖南省汨羅縣高考考場上,在“心中有話對黨說”的命題作文里,姜明安恨不得寫盡他十年的苦盼。
 ?。保梗罚改瓿醯哪骋惶?,何勤華(現華東政法大學校長、教授)還在工地上挖河泥,聽到廣播里自己被北大錄取的消息時,他立馬放下了手中的鐵鏟。之前,何勤華曾因干重活導致肝臟肥大,失去了參軍機會,他不想與大學失之交臂。這時他已經是鄉團委書記,在父母眼里,就是不考大學,“前程也很光明”。


年齡結構奇特的班級
  正是這種特別的環境,相互之間的思想碰撞和知識交流,使北大法律系77級形成了獨特的精神氣質


 ?。保梗罚改辏苍拢玻溉?,當上海的列車抵達北京時,已經是凌晨3點多,北大的老師們已經在出站口等候。
  何勤華坐上學校的汽車,穿過偌大的北京城,來到未名湖畔。此時,姜明安正用板車將他的書和其它行李運到鎮上,再從鎮上坐拖拉機到縣里的火車站。站臺上,他和曾經共同挑燈夜戰的同學們依依話別。他未來的同窗正從四面八方趕往未名湖,赴一場長達四年的聚會。
  開學第一周,剛過完17歲生日的宋?。ìF為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法官)就知道她是這個班里最小的。這個應屆考上北大的南京小姑娘留給多數同學的印象是,她太小了,比較天真。王紹光記得,當時一些年齡大的同學開玩笑讓她叫叔叔?!拔掖_實太小了,”宋健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很多人都下過鄉,當過老師,當過干部,當過兵,他們的閱歷遠在我之上?!痹谶@樣一個年齡結構奇特的班級里,宋健說年齡小的同學確實難以參與競爭。
  何勤華還記得,班上有人向他提過意見,說他說話官氣太重,一副拍板命令的口氣,完全不像同學間的商量。入學后第一次集體活動,何勤華翻新生通訊錄,發現有位同學和他有幾分相近,都是1955年出生,都當過干部:李克強,安徽某村的黨支部書記,安徽省學習毛澤東思想先進個人。何勤華吃了一驚:“省級的學習毛澤東思想先進個人,不得了!”他問坐在旁邊的同學:“誰是李克強?”“我就是李克強,你是何勤華吧!”對方說。
  分高學優、根正苗紅是當時法科學生的選拔標準。盡管政治氣候回暖,開始解凍的法科仍是絕密專業,頗有“陣地”意味,所有的法律教材封皮上都有“絕密”字樣。軍人、農村支部書記、中小學教員、地方黨政機關工作人員——法律專業聚集了又紅又專的各路英雄。
  在北大法律系77級這個大家庭里,高考前相當一批人已經像高爾基那樣讀完了“我的大學”。李克強、何勤華當過基層黨團組織干部,陳興良(北大法學院教授)高考前是縣公安局的文員,姜明安、王紹光(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公共行政系教授,英文學術刊物《The China Review》主編)、武樹臣都是中學教師。他們中多數是“誤打誤撞”走上習法之路。何勤華想上復旦哲學系,結果被提前錄到北大;郭明瑞報的是吉林大學考古系,也沒能如愿;王紹光的第一志愿是美學,沒有上成;陳興良在一篇懷念昔日同窗周振想的文章中,稱自己也沒有將法律作為第一志愿;周振想報的卻是中文系,后來轉系未果。
  正是在這種特別的環境中,相互之間的思想碰撞和知識交流,使北大法律系77級形成了獨特的精神氣質?!耙粋€學習的集體最好是由不同背景的人組成?!蓖踅B光坦言,本科期間他從同學身上學到的東西,對自己日后的影響更大。他收獲了比純粹法律知識教育更寶貴的人格熏陶。


當時的北大
  就是自己不把自己看成精英,社會也會把你當作天之驕子


  李克強在外語上的勤學苦讀讓何勤華至今難忘:“小本的正面寫英文,背面寫英文;去食堂的路上背,排隊時也背?!苯靼驳目炭嘁矠榇蠹夜J。有一年暑假,宋健的弟弟來北京玩,寄住姜明安宿舍。后來他告訴姐姐,姜明安在宿舍里看書,經常晚上三四個小時也不抬頭一次。郭明瑞說,論艱苦樸素,他和姜明安有一拼;論刻苦,他遠不如姜明安。
  郭明瑞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法學著作很少,大量都是閱讀文學、歷史、政治著作,“馬恩的著作,大家都讀過,而且不是一遍兩遍?!?BR>  “按照規定必須閱讀的馬恩原著都讀了,但當時很難讀懂?!彼谓〕姓J自己較難領會馬恩原著。這或許是大哥哥們覺得她不成熟的原因之一。閱覽室的各色期刊,當時國內外著名的小說,宋健倒都翻了個遍。她最喜歡的是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小說的結尾至今仍令她感懷:“咱們到了!唉,你多重??!孩子,你究竟是誰呢?”孩子回答說:“我是即將來到的日子?!?BR>  陳興良記得,他們入學那年,盧新華的小說《傷痕》引起轟動,連同稍后的話劇《于無聲處》、小說《神圣的使命》,“傷痕文學”撲面而來。每天中午12點,何勤華的宿舍里,七個人圍在陶景洲的收音機旁,收聽劉心武《愛情的故事》。
 ?。保梗罚改辏保苍?,《今天》創刊。由詩人北島起草的發刊詞中寫道:“在血泊中升起黎明的今天,我們需要的是五彩繽紛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屬于大自然的花朵,需要的是真正開放在人們內心的花朵?!蓖踅B光告訴本報記者,那時他們經常騎著自行車,到八一湖開詩歌朗誦會,或者到美術館看展覽?!澳鞘且粋€思想解放的年代,人道主義和異化理論最為流行?!标惻d良說。
  當時的北大熱氣騰騰?!爸形南档年惤üΠ炎约簩懙男≌f,工工整整地貼出來,持續了半年,我們都去看?!焙吻谌A將中文系、哲學系和法律系作了比較,他覺得法律系的同學不張揚,相較之下不如中文、哲學系活躍。
  “大家也沒少折騰?!倍糯海ㄋ痉ú糠ㄖ扑舅鹃L)回憶,當年只要是社會上最關注的問題,大家都要“折騰”一番,“就是自己不把自己看成精英,社會也會把你當作天之驕子?!北贝笾摹叭堑亍笔钱斈旮鞣N論爭交匯的地方。杜春還記得,他們參加過兩次著名的游行。一次是1980年中國男排逆轉戰勝南朝鮮男排,整個北大校園都沸騰了,后來有人點著火把,出了校園到街上游行;另一次是人民大學的校舍被占,他們跑去聲援兄弟學校,也是群情激昂。


沒有土壤我們可以改造啊
  姜明安時常憶起那段時光。在龔祥瑞家的小庭院里,幾個人一起討論歐美政制


  姜明安還保存著一張大三時的黑白照。
  坐在前排中間的長者一身黑色中山裝,一副黑框眼鏡,目光炯炯,嘴角微泛笑意。他后排和左右的幾位年輕人精神抖擻。這位長者是已故的憲法、行政法和政治學前輩龔祥瑞先生,其時在北京大學法律系任教。照片上,龔老先生的右手是姜明安,左邊是陳興良。后排從右至左,依次是李克強、王紹光、李啟家(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副所長,中國法學會環境資源法學研究會秘書長)、劉鳳鳴(微軟中國有限公司副總裁)、陶景洲(現為英國歐華律師事務所駐北京代表處執行合伙人、國際商會仲裁院委員)。
  “龔先生講的比較憲法,很多內容都和比較政治相關?!蓖踅B光告訴本報記者,他對政治學的興趣和龔老先生的啟發直接相關。龔祥瑞早年專治政治學,曾赴英國深造,對西方政制、法治有親身體味,兼具政治學與法學的素養。北大法律系77級82名學生中,多有比較憲法和西方政治的熱衷者。課堂上,龔先生的家里,都是他們討論、研習的場所。文革十年間,公檢法被砸爛,憲法淪為廢紙,教學中,一些老師對憲法話題噤若寒蟬?!褒徬壬v授的民主憲政真義,恰似天降甘霖?!碧崞瘕徬槿?,何勤華眼前能浮現出老先生講課時的十幾種表情。班上愛好攝影的何山(現為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巡視員)將龔老的很多表情留影存照。
  姜明安時常憶起那段時光。在龔祥瑞家的小庭院里,幾個人一起討論歐美政制,“龔老師自編的教材,往往會指定一個人作報告,其他人聽完后點評?!苯靼舱f,龔祥瑞主張三權分立、多黨制等,有些主張至今仍是禁忌。陶景洲印象最深的是龔老對“責任”的講解:你必須完成交給你的事,如果無法完成,必須解釋原因。一個對人民負責的政府必須完成人民交給的事,如果無法完成,必須向人民解釋原因,這才是真正負責任的政府。
  在龔祥瑞的影響下,姜明安開始“拋棄”了B.M.馬諾辛的《蘇維埃行政法》,轉向詹寧斯的《英國議會》、戴雪的《英憲精義》,并在1981年開始自學英語。李克強、陶景洲也漸漸著重轉向外國憲法和比較政治的學習。他們幾人幫助龔祥瑞翻譯了《比較憲法與行政法》。
  姜明安沒想到,臨近畢業時,龔祥瑞給他潑了一瓢冷水,“老師怕我研究行政法將來找不到工作,沒有飯吃?!苯靼踩缃駪浧疬駠u不已。龔老雖抱著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普及民主憲政的宏愿,慮及學生未來生計時,卻堅定地告訴他中國沒有搞行政法的土壤。
  “沒有土壤我們可以改造??!”姜明安的回答一腔熱血?!耙苍S吧,但那畢竟需要時間,五年十年恐怕不行?!饼徬壬?。1985年,姜明安受中央組織部之邀,參加了國家工作人員法(后來的公務員法)的研究制定。之后,他參加了幾乎所有的行政立法。其間,他體會了龔祥瑞當年的憂慮,在1989年通過行政訴訟法前后,反對的聲音不絕于耳:“咱們是人民政府,人民怎么可以告人民政府呢?這不是搞西化嗎?”其時的姜明安更感“民告官”在中國之難。


“黃埔一期”與“未名的77”
  同學們都有這樣或那樣的變化,但骨子里的東西沒變,他還是他


  教過77級的北大法學院教授楊敦先親切地稱呼他們為“黃埔一期”。
  楊敦先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黃埔一期”思想活躍,“一般學生不能比?!睏疃叵扔∠笞钌畹氖抢羁藦?,他經常思考立法和國家政制的互動。同學之間的討論也相當積極,陳興良說,他到人民大學讀研究生后,偶爾也回北大和李克強討論相關的理論問題。
  是人治?法治?還是人治法治相結合?肇始于1950年代的人治法治大討論經過了10年冰封,迅速解凍——“中國歷史發展到今天,人治的辦法已經走到了盡頭。人們對法制的愿望更加迫切、更加堅決了,中國的局面由人治漸入法制,現在是個轉折點?!保保梗罚改辏苍?,著名學者梁漱溟在政治直屬小組會議上就中國法制問題發言時一再強調在當前中國憲法常常是一紙空文,治理國家老是靠人治,而不是法治。
 ?。保梗罚鼓?,第一部刑法頒布,楊敦先參與了立法全程。他回憶,對于打砸搶罪,當時包括他在內的幾位專家都不主張規定,相關領導同志說暫時還得寫?!胺锤锩铩币矊戇M了這部法律。1981年,北大出版社率先出版了楊春洗、甘雨沛、楊敦先、楊殿升主編的綠皮刑法教材,并開始有了教學案例集。姜明安說,在那之前所謂的刑法案例都是福爾摩斯探案集。刑法和刑訴法的頒布,在楊敦先看來,至少結束了那段“無法無天”的歷史,當時《人民日報》發表社論稱,刑法頒布是中國法制建設的里程碑。
  教員和其它教學資源的匱乏,反倒使北大的法學教育顯得格外寬松自由,不拘一格。王紹光印象深刻的是,婚姻法期末考試時,他交了自己寫的一篇小說,想以此代替該門課的考試,沒想到任課老師李志敏欣然接受,還給他打了不低的分數。憶起李志敏教授,何勤華感念至深的是老師的無私,“當年我連‘的地得’都分不清,李老師手把手輔導我寫論文?!蔽錁涑紝ψ约旱膯⒚衫蠋煆垏A同樣深懷敬意:“張老師的寬于待人、甘于寂寞至今仍影響著我的為人處事?!?BR> ?。保梗福材?,“黃埔一期”畢業。除了四位留校外,陶景洲、王紹光、劉鳳鳴出國留學。陶景洲現在是國內著名的律師。劉鳳鳴是微軟中國有限公司副總經理兼法律總監。王紹光是香港中文大學政治學教授,今年4月,他還被英國智庫評選為影響中國50位華人之一。何勤華考上了華東政法學院外國法制史的研究生,從此走上外法史研究之路,如今是華東政法大學校長。杜春稱自己大學四年完全是稀里糊涂地過來,最后“憑北大法律系這頂光環進了司法部”,現為司法部法制司司長。他告訴本報記者,他們班中,像他這樣的人多的是。
  年紀最小的宋健畢業后回了老家,現在是江蘇省高院的法官。2002年,北大法律系77級聚會紀念畢業20周年,大部分同學都來了,昔日的師長也被請到現場。李克強作為學生代表發了言。會后,負責組織的幾個同學編了一本紀念冊,里面有每位同學在校時和現在的照片,紀念冊的名字就叫“未名的77”。
  “同學們都有這樣或那樣的變化,但骨子里的東西沒變,他還是他?!彼谓≌f。

說說我的高考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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