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星星畫展”回顧尋找中國當代藝術的“原點”
眼下除了農民工,文藝圈哪來真的草寇?誰敢大庭廣眾朗聲叫罵:“你們完了!就知道他媽掙錢!”
“星星”不可能進入“世界美術史”,連中國本土美術史賬面也沒他們?!鞍宋暹\動”同樣未被官方確認。原樣復制的中國美術館一段鐵柵欄,讓很多老“星星”特別激動 楊瑞春/圖
1989年中國美術館在其柵欄上貼出“通告”,告知中國現代藝術展停展兩天 本報資料圖片
沉默1980 木雕 王克平/作 朱朱供圖
在798藝術區,黃銳的工作室離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很近,慢慢溜達過去,也不過兩分鐘,但對黃銳來說,不久前剛剛開幕的這個龐大的新鄰居卻是一個歷史的抹殺者。尤倫斯中心的開幕展覽“八五新潮”副題是“中國第一次當代藝術運動”——要按這個說法,黃銳作為主將組織和領導的“星星美術”運動就被忽略不計,最多只能歸入“前傳”了。
“每個人都想把歷史改了,改到自己名下,每個時間段都會有人把歷史替換掉?!秉S銳看著尤倫斯中心的方向,面色不快,“這是中國當代藝術的‘弒父’情結?!薄鞍宋逍鲁薄钡闹匾嫾覄⒁暗勾_實曾經表達過,“星星”對他創作的影響相當于“精神上的父親”。
不過,幾乎是前后腳,“父親”的形象又被人給打撈了回來——“星星畫會回顧展”在11月20日的北京今日美術館開幕。展覽的大標題命名為“原點”,與尤倫斯的“第一次藝術沖動”形成一種有趣的對照關系。展覽聲稱:“‘星星畫會’在1979年和1980年分別舉辦了兩屆畫展,在當時就激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由此開辟了中國當代藝術的道路,在今天我們對歷史所進行的審視與整理之中,‘星星’當之無愧地被視為是中國現代藝術的原點?!?/P>
從對抗體制到進入體制
“原點”的展覽現場入口,門口新砌的一段鐵柵欄看起來粗暴生硬,似乎毫無存在必要。其實這是特意復制的中國美術館東側小花園的一段鐵柵欄,同等尺寸,意味深長。1979年9月,第一屆“星星美展”的作品就掛在這樣的鐵柵欄上,后來公安局禁展的布告也是張貼在這鐵柵欄上。
將近30年前被稱為具有某種顛覆性的作品,在今天美術館的空間里看起來散發的氣息并不是“新”,更多是“舊”——沒有裝置,沒有錄像作品,觀念攝影還未出現,只有架上繪畫和雕塑,技術也難稱精良,而且呈現出某種程度的面目不清,很多作品帶有顯而易見的對西方的模仿痕跡。少數人已經確立自己的風格,但真正強有力的個人作品還未出現。遠在巴黎的馬德升說:“還是把它看成是一場美術史運動比較到位,從作品本身來說,當年看起來我們算是有沖擊力,但相比起今天藝術家各種實驗的兇猛,可能也不算什么了?!?BR> “星星”的這些作品擺在那里,才會提醒觀眾,這確實是一幫大多沒有受到學院教育的業余文藝青年。但那是1979年,歷史的接力棒就交在這二十多人手上。
1979年是哪一年?三年前毛澤東去世,“文革”結束;兩年前鄧小平復出,恢復“高考”;一年前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在《光明日報》發表,西單出現民主墻,北島、芒克、黃銳等蹬著三輪車,到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張貼他們創辦的文學刊物《今天》。整個社會熱氣騰騰,關于自由、民主、情感表達等的討論開始活躍起來,并且演變為一場思想解放運動。同為詩人和畫家的黃銳不滿足于給《今天》畫封面,拉了馬德升、鐘阿城一干人組成“星星畫會”,名字取“星星”,是強調星星作為獨立發光體的存在,相對于“文革”只有一個發光體——作為太陽的毛澤東。
《原點》展覽的打頭位置是陳丹青當年在中央美院當學生時為“星星”的五位成員畫的速寫,當年這幾位“介于流氓和社會青年之間”的人物被邀請來在講臺上“叫囂”,陳丹青就在臺下畫速寫,還曾經想把他們作為自己的畢業創作來畫。畫上有當年的鉛筆對每個人物特征的旁注,比如阿城注的是:“很鎮定的書呆子,不怕死式這一類的堅定……像研究生?!瘪R德升注的是:“有病的紅暈,非常激動,臉色白?!?BR> 畫展被禁后藝術家們游行,北島擔任了總指揮,而在“星星”的23位成員中,只有八位參加了進來。馬德升拄著雙拐走在前面,大家喊出了“藝術自由”的口號。黃銳回憶:“游行的隊伍聲勢浩大,走到府右街的時候,前面突然出現警隊,人群立刻散去,只剩下孤零零30個人,連奮力喊出的口號也被風吹散了。散去的人們躲在街角,退后200米的地方,眼巴巴地看著我們。這個場景令我終生難忘?!?BR> 具有戲劇性的是,這次游行意外地取得了勝利。1980年夏,星星畫會成立并最終向美協正式注冊。8月20日,第二屆星星美展在中國美術館三樓開幕,展覽引起轟動,每天觀眾5000人左右。9月7日,創下賣票9000多張的記錄。
“在保守意識和政治環境的堅壁面前,‘星星’構成了最初的反對派姿態,”黃銳說,“星星的形式是對一切‘主流’執拗地保持對立的形式。它就是星星的精神——有尊嚴的行動?!?BR> 但第二屆星星美展進入中國美術館,同時又帶來了對“星星”的質疑:他們其實渴求被體制和權威認可,將之視為自我價值的一種實現。黃銳、王克平、馬德升在第二屆星星美展之后就成了北京市美協會員?!皩τ谒麄儊碚f,中國美術館既是一座有待摧毀的巴士底監獄,又是一座夢想中的殿堂?!敝熘煺f。在這一點上,他并不認同陳丹青關于星星“依然在野”的判斷。
艾未未稱“星星”身上這種對體制的依戀為“小知識分子”的普遍情結,“非常惡劣!”而且今天很多年輕的藝術家依然有這種情結,不論是以合作還是不合作的方式出現,總想成為某種勢力范圍的一部分,和現代意識極不吻合——“現代主義在中國甚至還不存在呢!”他說。
“雜貨鋪”時代的當代藝術
“星星”的成員沒有受過專業藝術訓練。嚴力當時是北京市第二機床廠的工人,《今天》的詩人,星星美展前他剛畫過兩個月的畫,那年頭沒畫布,都是畫在木板或者床單上,很快就用完了家里的布票。嚴力那時候的畫具有強烈的超現實主義色彩,但他那時根本不知超現實主義為何物,朱朱稱之為“現代主義的自我發明”。馬德升當年沒聽說過康定斯基。
成員的質量參差不齊,策展人朱朱把這些作品稱為是“雜貨鋪”——“隱現出現代主義輪廓的雜貨鋪”。即使是在個人那里,也具有這種雜陳的特征,其中典型的例子是黃銳。朱朱認為,黃銳的《受審者》是批判現實之作,“圓明園”主題的表達則使用了自然主義與象征主義的方式,《街道生產組的挑補織女工》、《四季》等則在構圖與語言方式上受到了現代派的啟示,而所有這些作品創作的時間只間隔兩三年左右……儼然是在濃縮性地吸收著西方的整部藝術史,從而艱難地實現著自我的某種蛻變。
黃銳在不久前的一次訪談中描述自己“星星時代”的作品,認為:“即使從觀賞者的角度來看,他們也是態度純粹的,想法仍舊新鮮,技術上也保有質量……至于形式問題,我也不認為今天,在中國當代藝術可以與世界同一個平臺交流的時候就是過時的東西。
艾未未甚至認為討論“星星”時代的藝術性問題本身就是個荒誕的問題,他篤信藝術和政治密不可分,因此并不存在所謂純藝術表達問題,“在某些時候,對藝術表達的爭取就是核心問題”。
但不得不承認“星星”那一代人大多沒有保持當年的力度,“有多少還在針對現實提出問題的藝術家呢?”艾未未說,“這不是一個可以沾沾自喜的年代?!?/P>
“反叛的孩子成為受寵孩子”之后
在北京三個展覽的推動下,“八十年代的美術”突然成了一個當代藝術的熱點問題。問及“八十年代”和中國當代藝術“欣欣向榮”的當下語境的聯系,艾未未用帶有嘲諷意味的口吻說,中國當代藝術就像一只奇怪瘋漲的股票,開始大家都不服,不相信是真的,但它歷時許久還是如此堅挺,就引發了大家“翻箱底”的沖動,“但很多問題依然談不清楚,最后成了標榜誰是做這事兒的人,就近于無聊了?!?BR> 艾未未對于自己作品的參展絲毫不以為意,其實回顧展上是他作品的彩色復印件,他早年的那些作品,據說要么被他自己毀掉了,要么被媽媽扔了或者送人了——他因此認為她很了不起。對他來說,“星星時期”屬于一個漫長的青春期的開始階段,而青春期讓一個相對成熟的人去回想永遠是并不喜歡的。對艾未未來說,解決當下的問題永遠比回顧過去要重要很多。
朱朱策展“星星”的初衷也是針對中國當代藝術日益商業化、體制化的現狀?!拔鞣匠洚斨袊敶囆g的情人,又充當了當代藝術的敵人。中國藝術的現代主義是從學習和模仿西方開始的,但發展到后來,作為一種強勢文化,西方卻操控了當代藝術的走向。在另外一個方面,這兩年政府對當代藝術的態度也更加寬容,藝術家已經從充滿反叛、獨立精神的孩子變成了受寵的孩子,而從獨立于社會現實的精神和藝術性本身這兩個標準來看,中國當代藝術界鮮有真正杰出的人物,所以到了一個應該對其整理和思考的階段。重做星星,就是重回中國當代藝術的起點,思考中國當代藝術的未來?!?BR> 而正好碰到的尤倫斯中心“八五新潮”展,也突然賦予“原點”一個給歷史正名的使命?!啊切恰汀宋濉年P系,是‘星星’之火,‘八五’燎原?!敝熘煺f?!霸c”展覽的出資人、南京藝事后素現代美術館館長海波說,這是一個希望大家尊重基本歷史的“強行表達”。
發起并參與籌備這次展覽的嚴力說,聯系“星星”的作品極其困難,一是年代久遠,不少作品甚至已經丟失或者毀掉,比如尹光中當年的《長城》,便是他自己復制的,但復制品和原件即使從照片上都能看出很大的差別。而且當年的人今天心態不一,大家對回顧展各有各的想法。
無論如何,這是國內自從星星美展之后近30年來第一次全面的回顧展。因為收藏附加值不高,不少作品居然是第一次拿來展覽,比如嚴力刻畫1980年代時髦青年生活的《三聯畫》在自家墻上掛了二十多年沒動過。雕塑家包泡為了展覽,請人把埋在他住過的曙光里小區花壇里的雕塑挖了出來——當年作品賣不出去,又沒地方放,就地埋下了,居然還在。他當年的一些大的作品,放在胡同里供孩童騎著玩耍,后來被當作垃圾清理到不知何處。尹光中在開幕的第二天來了,看了滿墻的畫,在展廳里居然哭了起來,哭了很長時間,哭得很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