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貴族階層的叛徒”——專訪顧拜旦家族后人若伏瓦·德·納瓦賽勒·德·顧拜旦男爵
柏林奧運會開幕,老邁的男爵通過廣播在開幕式上發言:“奧林匹克運動的一個重要精神是參與不是獲勝,對人生而言,重要的決不是征服,而是戰斗……”簡短的發言很快被接下來的柏林奧運組委會秘書長冗長的納粹主義宣傳淹沒
皮埃爾·德·顧拜旦男爵(1863-1937)
1900年的顧拜旦
這對兒女是一生的負擔
“非常、非常的艱難,非常、非常的憂傷?!逼ぐ枴さ隆ゎ櫚莸┠芯舻闹秾O、男爵爵位繼承人若伏瓦·德·納瓦賽勒·德·顧拜旦(Geoffroy de Navacelle de Coubertin)這樣形容皮埃爾·德·顧拜旦的晚年窘境。
年近九旬、目前甚少面對媒體的男爵在凡爾賽城的寓所里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專訪。身為世襲貴族,男爵在昔日法蘭西王國的皇城根下居住了八十多年,這似乎是極其合情合理的事情;但是他在凡爾賽的寓所只是一套面積不大的現代公寓,樓房外觀普通,令人油然而生“舊時王謝”的聯想。
顧拜旦家族的祖先是意大利移民,原姓佛雷底(Fredy),在1477年因效忠法王路易十一有功,得到貴族稱號。1577年,佛雷底家族中的一位獲得巴黎附近的加封領土,地名為“顧拜旦”,因此其家族姓氏改為佛雷底·德·顧拜旦,世世代代沿用,以示貴族身份和產權。1629年,法王路易十三授封顧拜旦男爵爵位。此后幾個世紀,顧拜旦家族在議會和軍隊中常據有重要位置,也有多位成為政府高官和商界名流。
皮埃爾的父親夏爾·佛雷底·德·顧拜旦男爵是一位巴黎畫家,梵蒂岡博物館收藏了他的幾幅宗教繪畫。皮埃爾的母親也是貴族出身,祖先可以上溯到10世紀,曾經是諾曼底大公的隨從,在諾曼底的米維爾城擁有一座城堡。皮埃爾的母親受過良好的教育,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擅長繪畫和彈鋼琴,年輕時還熱衷體育運動,經常和兄弟們一起上體育課,包括擊劍課程。母親親自向年幼的皮埃爾教授拉丁文和希臘文,她的運動細胞也感染了皮埃爾,他在日后的回憶中對母親給他的教益深深感激。
皮埃爾在四個兄弟姐妹中排行最小,他生性聰慧勤奮,備受父母和比他年長七歲的姐姐憐愛。皮埃爾的青少年時期,家庭生活是殷實優越的。每到夏季,顧拜旦一家都從巴黎去諾曼底的米維爾城堡度假,在那里住上兩個半月。秋季,到家族領地顧拜旦住三個星期。閑適的鄉居生活使皮埃爾對自然和運動產生了濃厚興趣,他熱衷于當時他能接觸到的所有體育運動:網球、擊劍、拳擊、足球、劃船、騎馬、自行車等。他經常從米維爾出發,騎25公里自行車到海邊。諾曼底是他心目中的樂園,晚年定居瑞士的年月里,他仍念念不忘地眷戀著兒時在諾曼底度過的時光。
在侄孫納瓦賽勒·德·顧拜旦男爵的印象中,皮埃爾·德·顧拜旦是個風趣的老人,一直保持著年輕人的熱情,盡管他晚年的生活相當落魄不幸。
1895年,32歲的皮埃爾與一位阿爾薩斯的外交官女兒瑪麗·羅丹結婚,瑪麗比他大兩歲,既是新教徒又沒有貴族稱號,這門婚事對一個傳統的虔信天主教的貴族家庭來說十分不尋常。在納瓦賽勒·德·顧拜旦看來,瑪麗是個性格古怪的女人,給皮埃爾晚年本來已很艱難的家庭生活增添了不少煩惱,但也必須公正地說,瑪麗一生對皮埃爾的事業是無保留地支持的。皮埃爾和瑪麗有一子一女,兒子雅克幼年因中暑導致后遺癥,終生殘疾,女兒蕾妮終身未嫁,這對兒女是皮埃爾夫婦一生的負擔。
身為世襲貴族,皮埃爾始終不曾在世俗的機構部門供職、領取薪俸。他為奧林匹克事業而進行的各種活動并未得到政府的財政支持。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后,他的經濟狀況陷入困境,他繼承所得的50萬金法郎家產一半用在了奧運事業上,另一半財產作為債券在戰爭結束時“一個悲慘的早上”于瞬息間化為烏有,于是他不得不在1918年賣掉他所繼承的巴黎住宅,和夫人、孩子移居瑞士洛桑?!吧踔辆狡鹊搅艘孔冑u家具和油畫來維持生活的地步。皮埃爾去世后,夫人由于生活困難,不得不變賣他的全部藏書?!奔{瓦賽勒·德·顧拜旦說。
1936年的顧拜旦顧拜旦
男爵的侄孫、男爵爵位繼承人若伏瓦·德·納瓦賽勒·德·顧拜旦
奧運會,這個討厭的孩子
皮埃爾·德·顧拜旦晚年經歷中為人詬病的一件事,是他接受納粹德國的金錢賄賂,以國際奧委會終身名譽主席的身份,公開支持1936年柏林奧運會。
二戰后披露于世的檔案表明,柏林奧運組委會主席雷瓦德在希特勒授意下,曾在1936年5月致函顧拜旦,向生活拮據的老男爵贈送10000帝國馬克或12300瑞士法郎“表達敬意”。信中特別強調此舉“不必公開”,贈款之事不會讓國際奧委會知悉,“倘若拉圖爾(按:國際奧委會主席)對此有疑問,柏林奧運組委會將出面解釋,稱這筆錢是德國捐贈給顧拜旦基金會的”。
在當時,10000帝國馬克的購買力相當于今天的35萬美元,12300瑞士法郎相當于55萬美元。所以,顧拜旦從納粹德國一次性接受的款項大約有四五十萬美元,相當于他從顧拜旦基金會領取的生活費總和。
雷瓦德在報告中說,顧拜旦懷著“欣喜與感激”接受了這筆錢。
正在國際社會受到抵制的柏林奧運會,得到了“現代奧林匹克之父”的支持。顧拜旦1925年從國際奧委會引退以后,很多年不再觀看奧運會,并說“想盡力忘掉這個討厭的孩子”,但是他已經無法拒絕納粹德國的要求。除了饋贈予金錢,納粹德國進一步許諾,柏林奧運之后,德國準備出面提名顧拜旦為諾貝爾和平獎候選人。
1936年8月,柏林奧運會開幕,老邁的男爵通過廣播在開幕式上發言:“奧林匹克運動的一個重要精神是參與不是獲勝,對人生而言,重要的決不是征服,而是戰斗……”簡短的發言很快被接下來的柏林奧運組委會秘書長冗長的納粹主義宣傳淹沒。
顧拜旦是一個畢生信奉體育能超越紛爭、帶來和平的理想主義者。他認為,支持而不是抵制奧運會,能使各國愛好和平的力量融合在一起,化解戰爭危機。顧拜旦過高估計了體育和奧運的和平作用,他似乎沒有想到,奧運也可能被政治勢力利用,成為一種國家意識形態宣傳“秀”。
顧拜旦成長于普法戰爭后的年月,法國戰敗的屈辱記憶猶新,他很年輕時就萌生了“教育救國”、“體育救國”的思想,可以說,他一生為之奮斗的奧林匹克理想與早年的愛國主義思想是一脈相承的。然而貴族出身的顧拜旦男爵,在晚年時尤其是遭遇破產之后,對法蘭西第三共和國的資本主義體制已經深感失望,他感到,用類似議會民主制的選舉制度來運作國際奧委會是十分低效的,他的奧林匹克理想不可能在那樣的條件下實現。
而納粹德國強調“意志”與“力量”的“強人”哲學思想和高效的集權制度,在某個層面上與他的體育理想主義不無相通之處。
柏林奧運會閉幕式,顧拜旦再次發表廣播講話,盛贊希特勒推崇“進步”、“建設”的號召。
柏林奧運會結束之后,當顧拜旦接受媒體訪問,被問及如何看待圍繞奧運會的納粹政治宣傳時,男爵反問記者:“政治宣傳與旅游宣傳有何不同?譬如說,1932年洛杉磯奧運會上的那些旅游廣告,換成政治宣傳不是也差不多嗎?對奧運會來說,最重要的是奧林匹克運動本身是否借舉辦奧運會之機得到了發展?!?/P>
1900年巴黎奧運會體操比賽海報,右上方可見“1900國際博覽會”字樣,沒有只字提到奧運會
洛桑奧林匹克博物館收藏的顧拜旦藏書票
“仇恨女人的人”?
無視政治宣傳與旅游宣傳之間的巨大差別,這樣的幼稚看法是令人遺憾的。然而,納瓦賽勒·德·顧拜旦男爵強調,評價皮埃爾·德·顧拜旦,離不開他身處的時代和環境。納瓦賽勒·德·顧拜旦曾經撰文介紹皮埃爾的身世為人,文中寫道:
……這個人,生于19世紀,經歷了20世紀的前三分之一,很自然地,他身上帶著那個特定年代的印記。他所處在的那半個多世紀見證了如此深重的社會變遷,那種劇變在我們今天看來可能是難以體會的。在那樣的環境里,人們被迫不斷地調整他們的觀念和習慣,這一點也適用于皮埃爾·德·顧拜旦。
顧拜旦的一個著名的“歷史局限”是他對待婦女參與奧運會的態度。他的奧林匹克理想長久僅限于男子,他曾明確表示:“我不贊成婦女參加競賽,她們的作用應同古代奧運會一樣,是為優勝者戴上花環?!彼J為,“女人的榮耀來自于她生孩子的質量和數量。在體育方面,她最大的貢獻是鼓勵她的兒子創出佳績,而不是自己去破紀錄”。在他的堅持下,首屆雅典奧運會就不設女子項目。直到1928年阿姆斯特丹奧運會,顧拜旦仍然堅執己見:“至于允許婦女參加奧運會的問題,我仍然堅持反對。越來越多的女運動員被允許參加比賽,這是違反我的意愿的?!痹谕砟?,顧拜旦在這個問題上才有所妥協。1937年他逝世前曾說:“既然女子如此渴望參加奧運會,那就讓她們參加她們所希望參加的項目吧?!?BR> 納瓦賽勒·德·顧拜旦說,顧拜旦經常因此被認為是“仇恨女子的人”,其實正相反,他非常欣賞女性,之所以反對女子參加比賽,是因為一種老式的貴族觀念,不希望運動中的女子變成男人們窺看的對象,也不愿意看見女子的優雅形象因為劇烈運動遭到破壞。
“在其他方面,皮埃爾卻是非常開放的,甚至可以說是貴族階層的叛徒。比方說,我們家族成員大多是?;逝?,他卻是個革命派?!奔{瓦賽勒·德·顧拜旦說,皮埃爾一生所做的事、所寫的書,都在提倡“體育為大眾”,他對工人階級很關注,早年還曾提倡“工人大學”,讓工人有機會得到良好教育?!皯撜f他的思想是比較左傾、激進的,但是今天法國的左派并不了解這一點?!?BR>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顧拜旦因為在法國感到不得志而移居瑞士,而在他百年冥誕的1963年,他作為“現代奧林匹克之父”在國際體育史上的地位早已不可動搖之時,法國卻似乎淡忘了他,晚了一年才想到為他誕辰百年舉辦官方紀念活動。
但是,法國奧林匹克運動委員會主席辦公室主任克萊蒙頌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法國人不會忘記顧拜旦。顧拜旦的遠見和思想是世界性的,作為法國人,我們應該為他感到驕傲?!?BR> (感謝王曉明女士對采訪的幫助)
■巴黎傳奇
1937年9月2日,74歲的顧拜旦男爵在萊芒湖左岸的日內瓦市拉格朗日公園小徑上散步時,突發心肌梗塞,跌倒在地,猝然離世。尸體幾天后才被人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