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稀老人五年奔走 攀枝花黃磷廠終告關停一座縣城與磷難的戰爭
磷火閃動,四周夜色如墨——大江邊的磷廠又出事了。距此7公里的四川小城鹽邊,人們爭先恐后地逃走。
磷火閃動,四周夜色如墨——大江邊的磷廠又出事了。距此7公里的四川小城鹽邊,人們爭先恐后地逃走。
“這是我一生的最后一件事?!币晃还畔±先藶榘嶙吡讖S奔走。一群人大代表痛斥磷廠負責人。終于,夾在企業和公眾中的縣政府轉變了態度,第一次以官方正式口徑發出搬遷污染企業的呼吁。次年人代會上,簽發此文件者高票當選為縣長。
“磷戰”膠著,直到國家環??偩治髂隙讲旖M的強勢介入。
2007年10月8日,南方周末記者目擊的磷廠 徐楠/圖
本報2002年7月4日的報道
這是一次漫長的謝幕。2007年10月,雅礱江邊的黃磷廠終于不再噴吐黑煙。
76歲的羅興全喜極而泣。為此污染頑癥,這位退休職工奔走了8年?!斑@是我一生的最后一件事?!彼臐M頭白發,隨著話音顫抖。
磷難,不曾停歇
2007年10月4日,一個消息在鹽邊縣城炸裂:“黃磷廠又出事了!”19:15,五號爐冷卻管腐蝕破裂,造成磷泄漏。
鹽邊縣安監局的公務員張建國(化名),馬上趕到與黃磷廠隔江相望的公路上,開始攝像。
黃磷廠所在的得石鎮位于米易縣境內,距鹽邊縣城僅7公里,接近兩縣交界處。作為行政職能部門,張建國等想在第一時間內保留一手資料,但是只能隔著江岸、遠遠拍攝——盡管,他們的工作職責正是安全生產監管。
半個多小時的鏡頭里,磷火閃動,四周夜色如墨。
當張建國和同事們回到縣里,磷霧已經罩住了小城。有人聽到風聲就舉家而出,原本一萬余人的縣城里,空寂的街道上看不到一個人影、一部車。
當地居民何國春,馬上緊閉門窗。她動作麻利、面無表情——黃磷煙霧,已經不是第一次降臨。
2002年7月2日3:00,泥磷池擋墻垮塌,幾十公斤泥磷下江后自燃。黃磷燃起沖天的煙霧,彌漫整個雅礱江河谷和鹽邊縣城,一直蔓延到擁有110萬人口的攀枝花市區。
數百人入院治療,數十人昏倒急救。人們爭先恐后地逃走,鹽邊一夜空城。黃磷廠緊鄰雅礱江,而鹽邊自來水廠設在雅礱江里的取水口距該廠下游不足5公里。停水了。
南方周末曾以《攀枝花磷難》為題,報道了此次事故。當時向本報提供線索者,就是退休職工羅興全。2002年7月11日,環??偩止贾袊h境污染最嚴重的55家違法企業,黃磷廠是其中之一。
5年來,磷難沒有停歇?!?·2”事故過去兩個多月后,該廠一轉爐爆炸,炸傷3人,燃起大火;2003年7月31日,6號爐塌料,含大量有毒有害物質的濃煙沿江而下,深夜零時還有一千多市民外逃;2004年7月16日,因氣壓低空氣不能上升,濃煙再一次籠罩縣城,數百人圍堵縣政府……直到2007年10月4日的泄漏事故,雖經過緊急處理,當晚還是形成煙霧一個多小時。
2007年10月8日,南方周末記者來到黃磷廠,親眼目睹一支煙囪開始噴吐黑煙,逐漸凝聚成倒錐狀的煙塵。20分鐘內,峽谷的天空變了顏色。
何國春一提到黃磷廠的煙霧就說:“起了妖風一樣?!?BR> 這就是黃磷廠——它坐落于雅礱江上游的江峽中,距離鹽邊縣城7公里。從它腳下流過的江水,與安寧河匯合之后最終注入長江,成為下游數千公里沿江居民的生命之源。
被激怒的縣城
1997年,何國春的家鄉——攀枝花市下轄的鹽邊縣,因二灘水電項目施工的需要,搬遷至桐子林鎮。
幾乎同時,黃磷廠選址于7公里外的得石鎮。這家隸屬于川投電冶有限公司(簡稱川投電冶)的工廠,于1999年8月開始投產,年產黃磷6萬噸。每生產1噸黃磷,會產生7噸廢渣,污染還包括每年產生的15600萬立方米黃磷尾氣。坊間流傳的消息稱:廠子落地于此,米易縣給予了特別優惠政策。
盡管白花花的廢渣在江邊越堆越高,但鹽邊人原本并不了解近在咫尺的黃磷生產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直到2000年3月,樂山境內的大渡河上突然浮起大片死魚,數量達500噸,白花花地漂滿了200公里的江面。調查證實:起因是大渡河上游某化工廠排出的生產黃磷的廢水。
這引起了羅興全和更多鹽邊人的注意——他們透過自己家的窗戶,一天天看著成排的煙囪噴吐煙塵,看著明凈的峽谷云霧繚繞,親身感受著原本為一級的空氣質量,一天天下降。
而黃磷廠經理張銘泰成了鹽邊縣的座上賓。一位鹽邊官員證實:“鹽邊剛搬遷過來時財政非常困難,希望黃磷廠能在鹽邊發展一些配套和后續加工項目,帶動經濟發展。那時候開人大會,每次都要請磷廠領導坐第一排?!睘榇?,鹽邊縣無償劃撥了60畝土地,虛位以待。
最后的結果是:只來了一個包裝廠和一個貿易公司,還有“7·2”事故。
事發兩天后,居民砸碎了辦公室的玻璃,攔下了5車黃磷。一輛運貨卡車被掀,后經證實車主是來黃磷廠拉貨的客戶,因此引起的賠償訴訟,持續數年。
此時,在羅興全的身邊逐漸聚攏起一批民間環保志愿者,他們自費購買攝像機,輪班值守在黃磷廠周邊,試圖拍下證據。鏡頭里,廢渣從一輛貨車上灑落后,司機馬上將其鏟下河灘,盡管那些渣子還在冒煙。
羅興全將各種資料隨時帶在身邊。他們向各級人大提出提案,到攀枝花市政府門前向行人散發材料,還曾上書水利廳、上書國務院領導,并將萬人聯名信托人遞送至國家環??偩?。但得到的回答是:黃磷廠通過了省級環保評估,周邊環境沒有檢測出超標。
“7·2”事故后,《攀枝花日報》曾經連續報道黃磷廠給攀枝花帶來的經濟效益。報道稱,該廠是為解決二灘電站的富余電力問題而建的。川投集團占有二灘電站45%的股份,就近發展高耗能產業,相當于自己發電自己用。因此黃磷廠使用著二灘不經上網、直接落地的自供電,享受著每度0.15元的最低電價。
黃磷廠所在的川投電冶,是四川省投資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川投公司)的下屬企業。而川投公司則是四川省政府的主要投資主體、省政府授權的國有資產經營主體和重點建設項目融資主體,資產總額超過500個億。用民間的話來說,“是省上的菜籃子”。黃磷廠在攀枝花落地數年后,時任攀枝花市委書記的秦萬祥,調任川投公司,先后任黨委書記、副董事長和總經理。
事故之后,黃磷廠經理張銘泰在電視上發表了公開道歉,承諾整改。廠方向鹽邊縣支付了六十余萬元。作為居民舉家外逃的補償,何國春7·2后從居委會主任手中領到了12.5元。此后,磷廠選址不當的問題成為媒體熱議的焦點,然而造成一人死亡、萬人奔逃的“7·2”事故,最終沒有直接責任人受到法律制裁。
鹽邊縣人大副主任張林說:“7·2”事故以后,黃磷廠確實重視得多了。原來泥磷池修在河邊上,用的普通磚,就像農村里打的小水池,一垮就下江。2002后連續兩年沒出污染事故,跟加大投入是分不開的。
但生產造成的氟化物、二氧化硫等污染物,在氣壓低的雨季尤其難以排開,特別容易在鹽邊縣造成霧氣??h里曾經向黃磷廠提出商議:是否能在雨季盡量減少生產?但雨季也正是電力飽和的時候,廠方要開足馬力生產,這個矛盾始終無法解決。
2003年5月,鹽邊縣16名人大代表和一些單位負責人,一行32人到黃磷廠會商。當天在場的一位人大代表說:張銘泰一開始態度惡劣,說黃磷廠是省辦企業,犧牲鹽邊一點利益是正常的。會談后來變成了憤怒的聲討:“你兒子要是在鹽邊,你咋看待?”四十多歲的張銘泰最后噙著眼淚一再說:“你們反映的問題我向上轉達……”
2004年,張銘泰因經濟犯罪被判無期徒刑。
就在那次會商后的兩個月,15噸黃磷在運輸過程中不慎翻入江中,鹽邊人又一次留下不堪回首的記憶:“江面紅彤彤的一片……”
尷尬的縣政府
磷難頻發的數年中,鹽邊縣和攀枝花市黨委政府的領導班子幾次更迭。
用縣人大副主任張林的話來說:2002-2004年,對黃磷廠污染問題的反映以民間為主?!霸谂手òl展的大格局下”,縣級政府成了“兩面人”。而市政府的態度是:只要不出事故,正常生產還要保證。前任某領導曾一再強調:生產規模要從現在的年產6萬噸,提升到10萬噸。
就在“7·2”事故前三個月,川投電冶受到攀枝花市表彰,獲得“九五期間完成工業污染源達標排放榮譽證書”。
那段時間,縣委縣政府每次從市里領回的指示,都是“做好工作,讓群眾對污染有一個理性認識”。但這樣的宣傳在百姓中成為笑談,一位機關干部這樣回憶“7·2”事故時時任縣委書記的電視講話:“說食品里都有黃磷添加,牙膏里也有,那意思就是可以吃呢?!币晃豢h人大代表說:“縣里那時的處境是:對上說不起話,對下說不走老百姓?!?BR> 搬遷新城的1997年,鹽邊縣的財政收入下滑至1800萬元。一些公務員回憶:到了“2001、2002年的樣子”,才開始正常發工資,此間不得不依靠市財政的支持。
2005年12月,因黃磷廠位于論證中的桐子林水電站庫區范圍內,川投電冶董事會做出搬遷決定,自此開始與桐子林電站賠償金額的談判拉鋸。分管環保的副縣長肖方敏,在向羅興全等民間環保人士通報這一情況時說:“事成之后,我給各位慶功!”
他年邁體弱的老父親,本來就有嚴重的呼吸道疾病。在“7·2”事故的避禍中,是被人背著從二樓下到一樓的。
2005年底,以羅興全等人為代表的民間環保人士,征集了四千人的聯名,向攀枝花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訴訟。此案至今未予立案。鹽邊縣一位官員說:“市級法院判省屬企業,現實嗎?”
然而堅冰畢竟已經開始松動。因為與桐子林電站的建設沖突,黃磷廠的搬遷已成定局,但賠償談判進入艱難拉鋸。鹽邊縣希望趁此機會促成此事。2005年12月底,代理縣長徐明義簽發了文件,從而使鹽邊縣對黃磷廠徹底搬遷的呼吁,第一次以官方正式口徑發出。
次年人代會上,徐明義高票當選為縣長。
此間,本屆政府提出的可持續發展、綠色GDP、新政績觀等概念漸入人心。因松花江污染,環??偩志珠L解振華引咎辭職;而四川省的主要領導也因沱江污染受到中央嚴厲批評,并向公眾致歉。
在強大的GDP導向之下,一個心結歷經五年,方才沖破壓抑。
數年來的各級人大會議上,“黃磷廠問題”幾乎就是鹽邊人大代表的中心詞?!安荒馨阉敳蚶腔⒈?,但它也不能拿我們當兔子?!迸手ㄊ形ㄒ坏娜珖f委員,將這個問題帶上了全國政協會議的小組討論。
這也離不開民間環保者的推動——5年來,羅興全向各級部門寄出了數不清的舉報材料。2006年,鹽邊縣環境保護志愿者協會正式注冊,在縣城中心地帶擁有了一塊小小的環保宣傳板。羅興全在協會成立大會上發言,再一次老淚縱橫。
“欽差”之劍
2007年國慶前夕,羅興全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邀他到環??偩治髂隙讲橹行娜ズ藢嵧对V情況。
2006年9月正式籌建的西南督查中心,除了主任馬寧來自北京之外,大多數工作人員都是西南本地人。羅興全一聽口音就明白了:給他打電話的,正是馬寧本人。
10月18日,西南督查中心督查二處副處長彭維宇趕赴鹽邊縣,廠方對10月4日的泄漏事故未予否認。彭維宇現場了解后認為:作為省屬企業,磷廠的管理還是正規的,經過不斷整改,排污設施也基本到位,但環境風險太大,除了江河源頭的水污染隱患,廠區距離人口密集的攀枝花市區僅30公里,一旦發生磷泄漏、燃燒、爆炸的環境安全事故,可能造成不堪設想的災難性后果。
西南督察中心主任馬寧告訴南方周末:“黃磷廠已于10月19日實施關停,西南督查中心已經正式督促四川省環保局:下達關停令?!?BR> 黃磷廠一役,成為西南督查中心綿延5個月的“攀枝花戰役”的一部分。
在2007年的央視世界環境日晚會上,一段鏡頭展現出濃煙滾滾的攀枝花。片子結束后,主持人崔永元說:“攀枝花,多么好聽的名字。攀枝花,多么臟的城市?!?BR> 這些來之不易的鏡頭,是西南督查中心人員與央視記者合作,通過明察暗訪拍攝得到的。暗訪人員曾經沿著排污溝徒步行走幾十公里,一名記者三次被強酸灼傷,有的排放液體PH值竟然小于2。
這樣積累下的十幾盒視頻資料,使被查處的違規廠家啞口無言。
戰役結束,攀枝花市環保局7名官員受到處理,局長因行政不作為,受記過處分,分管執法的副局長被免職。另外還有10名企業干部受到處理。
馬寧在攀枝花戰役中曾對媒體表示:“攀枝花的環境問題,監管缺位不能回避?!?BR> “現在地方政府面臨著GDP增長的考核壓力?,F在能喚起一些地區特別是不發達地區地方政府沖動的,就是經濟發展,吸引投資?!薄绑w制障礙的存在,使得環境監管的難度無形中被放大了幾十倍甚至上百倍?!瘪R寧說,“環境一旦遭到破壞,所付出的治理代價可能遠遠超過我們的收益,甚至可能出現無法修復的結果。一個企業欠下的環境賬,可能需要幾代人去還?!?BR> 2007年10月底,羅興全受邀出席中華環保聯合會年會,老伴與他同行。為了黃磷廠問題,七十多歲的老伴提出離婚,這個幾十年的家庭幾乎走到了破裂的邊緣。
最新一次泄漏事故發生時,正值中共十七大召開前夕。羅興全在外地聽說家鄉的志愿者伙伴們想到黃磷廠去,馬上阻止:現在不要,一切確保十七大順利召開。
提及這些鹽邊環保人士,馬寧由衷地感慨:“自始至終,具名舉報,實在難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