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密中央黨校 “縣委書記討論有時像在吵架”
他去過中國很多地方,發現在中央黨校里司機開車明顯讓著行人?!耙驗樗麄冎?,行人中說不準有中共中央未來的總書記?!?br />
關乎中國前途的中央黨校,比一般的校園更幽僻 何子/圖
從官員到學員
在中國什么地方,司機開車最小心?
一位外國駐華記者的答案是:中央黨校。
這位記者告訴南方周末,他去過中國很多地方,發現在中央黨校里司機開車明顯讓著行人?!耙驗樗麄冎?,行人中說不準有中共中央未來的總書記?!?BR> 聲名顯赫的中共中央黨校(以下簡稱“中央黨?!保?,位于北京西郊。
在黨校大門口傳達室,來訪者必須遞上有效證件,報上要找的人名,待工作人員電話與對方確認通過后,領得一張通行證,交與大門警衛查驗再次通過后,才能踏入大門。如要進入其他建筑樓,通常還須經過這棟樓警衛的查驗。
每年有大量的地廳級和省部級官員在這里學習。他們住在不同的樓里,但省部級官員的宿舍樓的查驗更為嚴格。來訪者報上省部長姓名、房間號,門衛須向樓上的領導核對請示后,方能放行。
進入這里學習的中共中高級官員,也處于被“隔離”狀態。帶秘書乘座駕都不被允許,無正當理由不得缺課,請假必須經過批準。黨校大門晚上11點準時關閉,超過11點進校必須登記。
“就算沒出去做什么壞事,誰也不愿自己的名字老出現在晚歸的記錄簿上?!币晃粚W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完成從官員到學員、從個人生活到集體生活的轉變,是中央黨校入學教育的重要內容。
曾任中央黨校辦公廳主任、組織部部長的張虎林告訴南方周末記者,1990年,他擔任省部班的教研組長,當時除了學習,還給省長部長們安排了課余勞動,“每個人都得打掃院子”。這個班上的人,有的現在已是政治局委員。
現在的省部級宿舍樓房間里的鬧鐘固定7點半叫醒。據知情人士介紹,服務員每天早上7點半會準時按門鈴送水,“吵得你根本無法再睡?!辈贿^,對一些學員來說,遠離煩瑣的日常政務、到中央黨校學習也是他們一段難得的“休息時間”。
踏入中央黨校校門第一周,每個官員都將接受一次閉卷的“摸底”考試,考的就是馬列基本理論。
每個周一到周四上午,八點半到十點半,是學員們的上課時間。中央黨校七個教學部門的教員分階段教授某個班次,例如黨建部在地廳班講黨的歷次重大會議、黨建歷史、鄧小平理論基本問題等課程,接著由社科部的教員講授民族宗教理論、社會學、干部領導藝術等課程。下午一般是自學或討論時間,不安排教員授課。
中青后備干部班的平均年齡,在45到50歲之間。他們一進校便拿到一份馬列經典的基本書目,包括《資本論》、《反杜林論》等馬列經典,要求三個月內全部讀完。
對學制一年的中青后備干部班,中組部有專人參與各節討論課,全程觀察學員表現。據中央黨校另一位教授稱,曾有學員因課上表現不佳,學期未滿就被中組部叫停學習,“這對那個人的政治前途是毀滅性的打擊”。
據統計,中央黨校的中青班學員已有三分之一晉升省部級。
在這里,各級學員們還要觀看細節披露更加詳盡的腐敗案警示片,參加文化匯演、重溫革命經典,高唱“我們在太行山上”?!笆茳h教育這么多年,這里是接受教育最直接的地方?!币晃恢醒朦h校的老學員說。
前任校長胡錦濤曾著重強調,無論擔任什么領導職務,到了黨校都是學員,都要按學校的規定和要求進行學習。這也是中央黨校自建校以來不變的要求。
“中國的前途與這些人密切相關”
“中國的前途與這些人密切相關?!敝醒朦h校黨史教研部副主任謝春濤和中央黨校的很多教員一樣,知道自己面對的不是一般的學生。
近二十年中,他看著曾坐在下面聽課的學員成了更高級別的官員,有的升至中央要員;但也聽到極個別學員被“雙規”、淪為階下囚的消息。
教了近二十年黨史,謝春濤的壓力越來越大。謝春濤說,有些官員的黨史知識非常豐富,國內外的很多書都看過,這令他感到吃驚。
幾位中央黨校的老教員都向南方周末記者表示,從中央黨校復校以來,學員素質的變化很大。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的學員,很多只有初高中學歷,現在的學員多數是大學本科以上學歷,據統計,研究生學歷占了30%以上,有些官員還是其所在領域的專家。
謝春濤說,十幾年前講講基本史實就能滿足學員的需要,現在不單史料得新鮮,還得講出有深度的觀點。一句話,得講出對他們解決實際問題有用的東西。
對比十幾年前,現在的官員不僅僅是招商引資、發展經濟,還得直面矛盾叢生的改革深水區。今年發生的重慶“釘子戶”、廈門PX項目、山西黑磚窯等事件,無不把當地官員推到公共危機的風口浪尖。
2003年SARS以后,科學社會主義教研部的靳薇教授申請開設了“公共衛生與社會危機”的全校選修課,受到學員們的強烈關注。第二年,教務部門把它安排為地廳班的課程,由晚上改為白天授課。
對比十多年前,中央黨校的課程設置有了很大的變化。過去很多官員文化素質不高,黨校除了教授馬列經典之外,還開了歷史、地理課;現在,取而代之的是如何欣賞歌劇、外交禮儀等課程。
學員們有豐富的實踐經驗,有針對性的案例教學受到他們的歡迎。每學期都有班次以討論案例的形式授課。有一次謝春濤讓學員們討論1959年廬山會議轉向的教訓,“大家討論黨內民主、黨內監督,都談得很開,很深入”。
謝春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接觸的官員對于改革開放、市場經濟、民主法治等理念都有普遍的認同,在中國需要更多的民主這點上比較一致,分歧主要在于怎么操作、步子該邁多大。
二十多年前,這些話題在學員間有不同程度的分歧。當時有學員認為,市場經濟條件下領導干部可以辦企業,還因此跟老師們爭得面紅耳赤。
“學員是黨校的上帝”
“學員是黨校的上帝?!苯闭f。作為官員之師,中央黨校的教員們面臨著非同一般的壓力。
每次課前,坐在下面的省部長、市長拿著教務部發的教學評估表對教員的教態、理論觀點表述等逐項評分。
省部級的學員往往比較寬容,中青班和理論宣傳班的學員思維最活躍,對老師也最挑剔。曾有人在課堂上強烈反對老師意見,最后把老師轟下去,這節課這位老師只拿到100分中的37分。也有人因為老師的一句話不對自己口味,把老師告到教務部。
在目前的評分體系中,滿分10分,低于九分就是教學事故。事故發生后,教研部將召集有關教員開會總結教訓,討論如何整改。
謝春濤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全校每學期結束時都會公布學員對教員授課的評估分,教學評估簡報發到各個教研部、室。他們教研部也有規定,教員教學評估分低于各班平均分的,將被暫停在該班講課?!案偁幭喈敿ち?,要是排名落在別人后面,面子上也過不去?!彼f。
沈寶祥教授介紹,評分是這幾年實行的新措施,他在黨校任教期間,還沒有這么嚴苛的評價機制。
除此之外,講課的分寸也不好把握?!罢n堂有紀律”是教員必須謹記的誡條。這五個字在中央黨校有特殊的含義:講課的內容不得有違中央的基本精神。
要做到這點并不難?!斑@里的老師對中共執政理念是認同的,關鍵在講課的藝術和策略?!敝醒朦h?!叭r”問題研究中心徐祥臨教授說。
但是,在中央黨校教書,容易陷入非“左”即“右”的評價。學員中也有兩極化的情況。有人思想開放程度超乎教員想象,也有人動不動講階級斗爭、上綱上線——曾有課上,一個班的學員分成兩“派”,唇槍舌劍爭論激烈,以致老師無法正常上課。
也有學員更愿意選擇保留自己的想法。一位上過中青后備干部班的學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有中組部的人在,說話也不一定非得很謹慎,有時敢說話的人反倒容易受到提拔。
不同級別間的官員,少有交流的機會。地廳級官員和省部級官員吃飯也在不同的餐廳,住宿在不同的樓里,一些省部級干部學習結束后便回到北京住所?!俺巧霞壵椅覀冮_座談會了解情況,否則很少會碰到一起?!币晃唤逃到y的廳級干部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她在中央黨校學習期間,當時的教育部長、現任國務委員陳至立也在省部班進修,陳至立就曾召集教育界的學員,了解有關情況。
學員們來自各個地區和省份,地區間的發展差距在學員身上體現得很明顯,對同一話題,他們常有不同方向的思考。
靳薇教授對此感受很深。有一次她講包二奶在艾滋病傳播上的危險性,某經濟發達地區的學員立即反應:“包二奶嘛,包住了就沒有危險了?!币淮握n后,甘肅的學員找到她說,原以為靳老師講包二奶艾滋病防治是為了教育他們的個人行為,聽完才知道是為了公共衛生。
“縣委書記的討論,有時像在吵架”
靳薇說,官員們來到黨校,很少打官腔說套話,往往有啥說啥。一次課上,她做了個測試:一份治艾滋病的藥,該給五個艾滋病患者中的哪一位:性工作者、家庭主婦、同性戀律師、卡車司機、吸毒青年。
一位湖南公安系統的學員說,誰都不應該給,因為這些人都罪有應得。說到同性戀律師,這位學員更是義憤填膺:“律師還搞同性戀,知法犯法,更不該得到藥?!?BR> 對于學員們的直言,謝志強也有同感。他說,很多市縣一級的官員來到中央黨校,環境變了,沒有上級壓著,討論起來比較自由?!翱h委書記的討論有時像在吵架。因為他們敢說,掌握的具體情況多?!焙芏嗫h委書記跟謝志強說:“有些問題我在這里就是放開說了,回去之后就沒什么說的了,就是怎么做?!?BR> 直接、開放、敢言是中央黨校的傳統。20世紀70年代,“真理標準討論”從這里發源,隨后一場深刻的思想解放運動席卷全民族。為鼓勵大家暢所欲言,時任副校長的胡耀邦定了“四不”原則:不扣帽子、不打棍子、不抓辮子、不裝袋子。雖然“課堂有紀律”,但“研究無禁區”,允許思想觀點充分表達為歷任校長所倡導。
時任美國國防部長的拉姆斯菲爾德來到中央黨校,除了感嘆校園漂亮之外,還沒想到中央黨校教員、學員的思想這么解放。
大門逐漸打開
1985年,靳薇剛到中央黨校,這塊地方在“地圖上找不到,查號臺問不著?!蹦菚r中央黨校還是個標準的保密單位,有嚴格的保密要求。
今天,中央黨校的門已經逐漸敞開。在這里受訓的官員們,有機會接觸“歐風美雨”的熏陶。
上世紀90年代末,中央黨校和國外很多研究機構、學校建立了合作關系。學員出國考察也是中央黨校課程中的重要內容。2001級中青班學員、華東政法大學校長何勤華就在學期后半程去了趟新加坡。當時的新加坡總理李光耀接見了他們,在那次考察中,他們還參觀了新加坡的議會,采訪了每周一次的議員接待日活動。
胡錦濤擔任校長期間,開始有外國學者到中央黨校講學。
2005年6月,聯合國副秘書長、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執行主任彼得皮奧特來到中央黨校,就艾滋病預防發表演講。
彼得皮奧特到訪中國之前,就通過聯合國艾滋病規劃署中國辦事處的有關人員向中央黨校的靳薇教授聯系,說他想到中央黨校發表演講。靳薇通過向上級層層匯報,最后得到校方的支持。中央黨校副校長李君如、衛生部副部長王隴德都參加了那次講座。
當然,即使是現在,對很多中外政要、學者來說,想叩開中央黨校的大門、登臺演講,仍非易事。
這所特別的學校,不僅在外國人眼里有特殊的能量,對于中央部委官員來說,來中央黨校做一次講座,可能比開幾次全國電話會議更有利于落實某項工作。
這里,每周五上午都會照例舉行全校性大講座,國家部委領導、國家領導人來到大禮堂,除了介紹國內外形勢以外,他們也是來求得各級官員的理解和支持。
企業家也期望來此吸收能量。十六大以來,中央黨校對外培訓中心向民營企業家開放,一度引發各方熱評。一位民營企業老板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同是鍍金,“去北大清華讀MBA和到中央黨校上過課,那大不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