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長兄夏濟安
濟安哥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三日去世,才四十九歲。三月一日我從舊金山飛紐約,帶歸的遺物中,最珍貴的是濟安的兩本日記和我自己多少年來寄給他的信件。
時隔九年,一九七四年又把這兩本日記拿出來重讀,感動的情形,不下于當年初讀,決定把它發表,使濟安很多的朋友和讀者對他的為人和情感生活有更深的了解。
一九四六年《夏濟安日記》最主要的情節即是濟安哥于該年正月至九月間日夜想念一位女生的經過。當年我不知聽了何人的建議,把這位女主角的中英文姓名全都勾銷,在《夏濟安日記》里只留下R.E.這兩個字母來代表她。一九四六年她才二十歲,假如她尚在人間,到了今天她也是個八十歲的老人了。在她的生命史上,上過她一年課的夏老師可能一點也不重要,但在濟安哥的生命史上,她是個極重要的人物,他于一九四六年所記的日記就是她具有重要性的明證,也更是讓我們看到了夏濟安真誠癡情面的明證。在新版《夏濟安日記》里我已勾銷了R.E.這個假名,因為濟安師在日記里通常稱她為李彥L.Y.難得在一段英文日記里也稱她為LeeYen,但同她通信時,卻很有禮貌地稱她為“李小姐”。
日記第一本扉頁,英文寫著“一九四六正月——七月,昆明——重慶——南京——上海”。這下面貼上一幀我和六妹的小照(我下面三個弟弟皆天卒),照片底下濟安錄了一首詩:
世界光如水月
身心皎若琉璃
但見冰消澗底
不知春上花枝
——六月六日錄憨山詩
同頁詩下面貼了一張“學生選習學程單”小紙。填寫這張單子的是大一女生李彥,也就是這兩本日記的女主角(雖然她出場次數不多),濟安那年日夜想望、苦苦單戀的對象。
濟安把這張小紙貼在日記上,因為這是他僅有的李彥親筆手跡。李彥寫的幾個字,墨色已淡。根據日記記載:秋季開學后濟安在課堂上注意到李彥,在十月九日那天,從此傾心,日夜癡想。
現在復印文件很方便,當時不可能。學生每篇作文,老師批改后即得發還,無法保存,所以濟安有一次竟把李彥敘述她生平的那篇作文,全文抄進日記去。李彥看來沒有回過濟安任何信。既無“情書”“作文”可留,只好保存這張“上課證”了。
濟安一向潔身自好,二十歲得了肺病后如二月二十四日日記所記,更“從修心上用功,力杜邪念。事實上我邪念根本沒有什么,只有自制的習慣,使我一切正常的情感都變成很冷淡,惟怕情感一強,影響身體”。七七事變前,父親把全家送到上海。由一位親戚的介紹,住在法租界邁爾西愛路的誠德里,租一層三樓住。那位親戚徐祖藩,也住在同里。濟安比我會交際,常到他家去走走。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他去內地后,我無意中找到他一本日記,載的都是“誠德里”事件,原來他愛上了徐家表妹家和,所以老去串門子。那次“追求”毫無結果。此后濟安進光華大學,我進滬江,那時上海郊外都給日寇占據,大學都搬進公共租界、法租界,毫無校園可言。鹿橋《未央歌》所記載的那種甜甜蜜蜜的校園生活我們都沒有享受過。我們兄弟手邊沒有零用錢,即使有勇氣找對象,也沒有錢帶她上館子、看電影,因此索性不存此念,專心讀書。(假如住在校園里,窮學生也可找個女友在月下散步,慢慢也會生出感情來。)濟安在光華讀書、教書的幾年,一直沒有女友,要散心就是看電影、逛舊書鋪,雖然他交友比我廣得多。
一九四五年濟安看中了李彥,第二次墮入情網,陷得更深。他連同異性攜手散步的經驗也沒有,真是毫無辦法,不知如何去表達自己的愛心。讀他的日記,有好幾個月,他不采取任何主動行為,不斷地分析自己的心理,為自己增添苦惱。有一天李彥到濟安宿舍來找他了,大喜若狂,熱情涌流,不可收拾,寫了長信去傾吐一番,對方毫無準備,真可能嚇壞了。事后在四月三十日日記分析得很對:“我假如當她是一個普通女子,隨便敷衍,不這樣緊張,非但絕不會出這種事,愛情只會與日俱增。”但性格即是命運,濟安非普通人,不可能用普通人的方法去取媚對方。根據他自己的心理分析,他自尊心極強,不在乎世俗的快樂和享受,一旦英文練到爐火純青的階段,不難一舉成名。但他知道自尊心的命令仍是世俗的,他要把整個身心交給李彥,這才是他真情的流露,他靈魂的需要。同時他認為他愛上了李彥,是上帝的意志,是上帝要他從自尊心的小圈子里拯救出來,去體會人生的真諦。
把李彥當神圣看待,這樣追求法,當然“一敗涂地”。
濟安教書賣力,在臺大教書時,女生對他有興趣的,也有好幾位??上\乖蹇,人家對他表示好意的,他偏偏看不中。
李彥有一次在作文上講《窗中少婦》那場電影,愛德華羅濱遜、瓊蓓納主演,濟安偏偏錯過,遺憾無窮(見三月六日日記)。后來此片在北平某戲院演一場早場,濟安一定要拉我去看。九年前看到日記,才知道濟安看此片想要了一樁夙愿。那天看了電影濟安真的特別開心。
抗戰勝利到一九四九年間大陸出版最受人重視的兩部文學作品,要算是錢鍾書的《圍城》和巴金的《寒夜》,都很有深度地反映了抗戰時期的現實。但《圍城》里的留學生方鴻漸、《寒夜》里的小公務員汪文宣,雖寫得很真,畢竟是小說里的人物,我們無法知道他們生活的全貌。濟安的日記,的確赤裸裸把自己的自我和靈魂寫照出來了。濟安那時僅是位窮教員,沒沒無名,他寫日記根本想不到它會有發表的可能,所以一無虛假,留給我們一個動亂時代的一個向上、有志氣的知識青年的苦悶。尤其當一部戀愛史讀,在精神上濟安真可直追但丁的《新生》和歌德的《少年維特之煩惱》。這部日記,我想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應有其獨特的重要性。中國現代文人學者留下來的日記已有好幾種:魯迅的日記最簡略,是一本流水賬;胡適的《留學日記》差不多完全記錄自己智能的發展,學問的進境,很少提到他的情感生活;郁達夫的《日記九種》,以內容而言,無所不包,在形式上最近似我哥哥的日記。但郁達夫舊式文人習氣太深,雖是個“浪漫”作家,所表現的精神是“醉酒婦人”式的“浪漫”,的確有些“頹廢”的味道。濟安的日常生活一點也不浪漫,但他對李彥的那種一往情深的苦戀,可能代表了真正浪漫主義的精神。他的浪漫主義里包含了一種強烈的宗教感:不僅濟安把愛情看得非常神圣,他的處世態度和哲學都帶有一種宗教性的悲觀。而這種宗教性勇于自省的精神,在中國現代文學作品里,是絕少見到的。
網絡編輯:張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