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過肚子嗎? 大饑荒時代親歷記
那些年一共餓死過多少生靈,至今不知確數。從各種渠道搜得的信息看,有的說餓死的人接近于英格蘭人口的總和,也有說像是又經歷了一次日本侵華的浩劫
■往事與隨想
由豬肉打頭,CPI躥升再躥升。食肆里卻一樣高朋滿座,觥籌交錯,服務生那程序化機器人式“歡迎光臨”的招呼語依然嘹亮。店外,車馬胼闐,锃亮的寶馬和大奔們傲視著在車堆里尷尬覓路的行人。
貴近鄙遠,饑荒時代怕是已被盡忘。那些年一共餓死過多少生靈,至今不知確數。從各種渠道搜得的信息看,有的說餓死的人接近于英格蘭人口的總和,也有說像是又經歷了一次日本侵華的浩劫。從一滴水見太陽,對于當年的饑荒,在從維熙的《走向混沌》和巫寧坤的《一滴淚》里,都有具體而微又相當忠實可信的描寫,諸如在野地捕得鼠蛇立即飲血茹毛;形銷骨立或浮腫得變了形的噍類幽幽走著,忽然一個趔趄,倒斃路旁……讀者完全可以從中讀出饑饉薦臻確是遠“猛于虎”的。
當然,那是大墻里邊發生的事,對全社會未必具有典型性。筆者當年正讀大學,盡管學生中也搞人分九等那一套(入學之處填寫的第一份表格,就要求學生在27種不同家庭出身欄內做多項選擇 —— 這么說來,應當是人分27等才對),吃食倒是一樣的。成分再不好,學生畢竟是日后可用之才,所以校園里雖也時有浮腫病、婦女病等病例發現,食堂還是按時開門的,只不過葷腥劇減到每周一次,另加重要慶典日;而所謂葷腥,不是豬尾巴就是鴨子頭。開葷那天可是人人翹首以望的。豬尾巴里的軟骨照樣嚼爛咽下;鴨子頭更是美味,我們先是啃皮(包括喙上薄皮),繼而剝離頸骨上附著的少量縷縷精肉,叼出喉管,再“哧溜”一聲,啄出一對鴨眼。這時,鴨頭已成骷髏。饕餮們的最后一招便是“咔嗒”一聲,咬開天靈蓋,用可憐鴨子的一小塊腦髓大快朵頤。那時食堂吃飯實行取食劃卡制度。有惡餓學生劃過卡以后,用一種叫做“褪色靈”的藥水,把那小小鉤子符號化去,再到食堂領取第二份飯菜的;有跑到五角場偷偷從事糧票、布票還有什么餅干票、香煙票、火柴票等買賣的。后成D.H.Lawrence專家、現已移民加拿大的某位老兄,偷了學校的書去賣給廢紙站,被同學抓了個正著。形格勢禁,當年的黨委書記(后于“文革”時自殺)倒也不主張過于為難這些犯事學生,作大報告時從不用一個“偷”字,說是“拿錯了東西,還回去就是了”。
正是餓殍載道之時,我們被派往崇明島去圍海造田。因為艱苦,女同學全部留校不去。勞動是高強度的割蘆葦;生活是住窩棚,每逢下雨,除了在棚內用臉盆接漏,還得不斷挪移地鋪,免被打濕;崇明蚊子威震上海,來此一親密接觸,果然名不虛傳,可以隔著厚厚的咔嘰衣褲,把你叮咬得奇癢鉆心,誰要是夜里非上茅房不可,后果可想而知。但是,崇明之行留下刻骨銘心的記憶還是一個“餓”字:一頓飯每人兩個“黃金窩頭”(由玉米等雜糧制成,故名)加上幾片臭冬瓜,后者腌得極咸,據說因此才有“下飯榔頭”之效。某日,筆者實在餓得受不了了,割蘆葦時失去準頭,一鐮刀在半統套鞋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內心一緊張,居然昏厥過去。幸有一旁的翟象俊兄(今日《大學英語》的主編)見了,趕來扶持,復趕往炊事班交涉,給我討來一個窩頭。就是這個窩頭,把一陣低血糖對付了過去,留下我今天這條老命。
后來,高層改弦更張,托他們的福,形勢終于有了好轉。但沒過幾天太平日子,說是又要搞運動了。這次的名目是“四清”。下到農村,大學師生必須與農民實行“三同”,即同吃(不得自帶干糧,不得下館子)、同住、同勞動。在農家搭伙,有的一日兩頓,有的雖吃三頓,但是兩稀一干,加上自己是客人身份,不敢隨便添粥加飯,因此饔飧難飽,還曾有過一周恭無所出的難堪經歷(上述翟兄與我同病相憐)。餓得慌了,偶遇去鎮上辦事的差遣,便偷偷溜進館子打牙祭。記得要的總是大肉面。那肉往往是肥多精少,也不知閑置了多久,硬梆梆的,非像狗叼獵物時那樣,甩頭啃咬半天,才下得肚去。誰知我正聚精會神對付大肉的當兒,那廂支部書記恰好緩緩踱來,陰陽怪氣地問一句:“又在違反‘三同’紀律了?”
中國有句古話,叫做“飽漢不知餓漢饑”。寫這篇小文的目的就是提醒今日的飽漢,在距今并不久遠的從前,挨餓曾經是中國人極為普遍的經歷,連“國之驕子”的大學生群體也不例外。為部分解決倒懸,從當時仍屬海外敵對勢力的香港寄入內地的豬油、花生等郵包,也不禁止了??粗扪来蜞米叱鲲埱f的食客,我又想起另一句古話:“倉廩實而后知禮節?!毕嘈沤袢吮厝粫凑丈鐣_爾文主義的規律,不但在禮儀修養方面,更在思想、信仰、擔當等方面,大大超越我們這挨過餓的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