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順(3)
傷害最終會被帶進墳墓嗎?
——他們的《唐山大地震》
“感恩、博愛、開放、超越”八個字被印在一塊毛巾上。7月12日,電影《唐山大地震》首映禮在唐山舉行,觀眾得到這樣一塊特制的擦淚小毛巾?,F場還預備了一百名醫療急救人員、四輛急救車,以防有觀眾哭到暈厥。
二十三秒三十二年,耳朵塞滿了孤獨,我聽不見幸福,挖開記憶的那捧土,就像經歷一場沒有麻醉的手術。
——《唐山大地震》主題歌7月12日晚,馮小剛的新片《唐山大地震》首映式在唐山體育場舉行,一萬五千名唐山人和馮小剛、徐帆、張靜初、陳道明等主創人員一起觀看了電影。這一天,離7月28日唐山大地震三十四周年紀念日還有十六天。
在全場抑制不住的哭聲和淚水中,馮小剛的擔心終于擱下了:“我帶著《唐山大地震》回到唐山面對唐山人,還是有些緊張和期待,他們對這部電影的意見和反饋會怎么樣,是否認可這部電影,是我很在意的。”
和以往的電影首映式不同,雖然電影的創作團隊有大量明星參與,但《唐山大地震》的首映式沒有對外銷售門票,由唐山市政府指定派票。電影最早上映的是香港,7月16日開始放映,比內地早了近一個星期。內地統一上映時間是7月22日。
張翎的《余震》: 我特別不能忍受的是……
那些關于劫難的記憶當時擊中了我,我特別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失去父母的幸存孤兒,他們在文章的結尾被簡單概括為“后來成為企業的技術骨干”或者“以優異成績考入大學”和“后來建立了幸福的家庭”這樣的表述。
——張翎2006年7月28日下午,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在首都機場準備乘坐回多倫多的飛機。因為大雨飛機誤點,她在機場書店閑逛時,發現一個書架上擺滿了關于唐山地震的書。她隨手抽下一本名為《唐山大地震親歷記》的書。
書里是六十位幸存者和歷史見證者對唐山地震的回憶。“那些關于劫難的記憶當時擊中了我,我特別不能忍受的是那些失去父母幸存的孤兒,他們在文章的結尾被簡單概括為‘后來成為企業的技術骨干’或者‘以優異成績考入大學’和‘后來建立了幸福的家庭’這樣的表述。”張翎在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說。
這本書是北京市地震局宣教中心為紀念唐山地震三十周年特別策劃、編輯的,收錄了馮驥才、蘇叔陽、趙大年、航鷹等見證人和地震親歷者的六十篇文章,以個人的角度,記錄了唐山地震對普通人的家庭、生活產生的影響;也有他們在震后的心路歷程和人生經歷。
她還記得馮驥才文中的一個細節: 地震之后,幾位天南海北的旅客同居一室,一個劫后余生的唐山青年被東北青年好奇的追問逼出眼淚,最后眾人睡去他未眠,一夜之間茶幾上留下幾十個煙頭。
在候機廳里等飛機的張翎,坐在長椅上看完了書。那天剛好是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的紀念日。“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突然有一種強烈的沖動,想寫一部關于唐山地震的小說。那些孤兒的艱難成長,和收養他們的家庭的融入,那些藏在他們心靈深處的傷痕、苦痛,還沒有被充分地書寫。”
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的時候,張翎還是溫州一家車床廠的工人:“唐山地震的消息通過廣播和報紙傳播到溫州時,經過一層層過濾,我們看到、聽到的只是一些標語、口號、數字,照片上只有倒塌的房屋,沒有一個人。”
回到加拿大,張翎到圖書館里收集了關于唐山地震的圖書,錢鋼的《唐山大地震》、張慶洲的《唐山警示錄》,還有一些關于那次大災難的資料?;瞬坏揭恢艿臅r間,張翎寫了兩萬字的《余震》。
“我在海外已經看過不少國內看不到的唐山地震內幕,但我感興趣的是人心靈的余震,那些一夜之間遭受親人離散的孤兒,被災難剝奪了童年的快樂,心靈的重創是不是也能像地震毀壞的房子、道路、橋梁那樣很快被修復?我就是從這個角度創作了《余震》這部小說。”張翎說。
這時,恰好馮小剛去加拿大做《夜宴》的后期制作。他的助理張述曾在加拿大和張翎做鄰居。張述介紹這位老鄰居認識了馮小剛,他們一起見面吃了頓飯。張翎給了馮小剛幾篇自己的小說,里邊就有《余震》。在回北京的飛機上,馮小剛看完了,覺得小說的角度不錯,“但要改編成電影,內容還是單薄了點”。馮小剛對這個故事產生了興趣,但還沒決定把它拍成電影。
2007年1月,《余震》發表在《人民文學》上,不少文學選刊都做了轉載。
小說和現在的電影有很大不同: 小說以旅居加拿大的女作家王小燈為主角,她是一個有嚴重失眠癥的人。唐山地震時她父親不幸身亡,她和同胞弟弟一起被壓在水泥板下,只能救起一個人,最后媽媽選擇救身體虛弱的弟弟。后來王小燈也活了下來,被另外一對在工廠上班的夫妻收養,卻慘遭繼父猥褻。大學畢業后她到了加拿大,但她對地震發生的一切一直無法釋懷。最后,她回到出生地唐山,見到了自己的母親,推開了那扇多年無法推開的窗。
小說發表后,北京的一位年輕導演買下了電影的改編權,項目擱置了一年多,遲遲沒有啟動。后來,唐山市政府找到電影局,提出拍一部唐山地震的電影的想法,電影局副局長張宏森把這個任務給了馮小剛。馮小剛立即想起了張翎的《余震》。張宏森聽了馮小剛轉述的故事,也覺得不錯。
馮小剛買回了《余震》的版權,張翎最終沒有參與電影劇本的寫作。
“我沒法當編劇,那完全是按照大眾趣味來的,比如《余震》結尾我已經扔了一片止痛片給自己,非得讓她們母女相認,其實按照故事邏輯下去,這母女這輩子都不相認的。馮小剛的電影比我更進一步,他還要在母女相認后,雙方下跪,讓母女互相說‘我對不起你!’”張翎說。
在電影《余震》里,張靜初演的王登后來上了復旦大學,她的那段校園生活就是取材于張翎本人在復旦的生活。
“我看電影的時候,看到張靜初提著個包報到,尿憋急了找廁所,那就是我當年的樣子,很有意思。”張翎雖然沒有參與編劇,但在馮小剛工作室的電腦里看《唐山大地震》初剪版本時,她哭了幾次。“我覺得電影離我的小說已經很遠了,我小說表述的是一個‘疼’字,電影表述的是一個‘暖’字。我覺得這是一部能被觀眾接受的成功電影。”
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 要湊這個熱鬧嗎
這部電影用一個字概括就是“家”。唐山地震讓很多家庭不存在了,但在幸存者心里,家還是存在的。他們的生活方式、情感寄托、內心需求都和曾經存在過的那個家有關,不管他們離家多少年、有多遠,他們都會想家、想念親人。
——蘇小衛1976年7月28日,十八歲的馮小剛正在讀高中,家住北京甘家口市委黨校宿舍,他和姐姐、母親住在二樓中間單元的一套房子里。
凌晨3時42分,已經熟睡的他在夢里被突如其來的地震驚醒:“醒來時,我聽到屋里所有東西都在響,我媽喊‘地震了’,拉著我和姐姐往外跑,但門打不開,又慌又急,費了很大勁兒才出了門,我一步跨好幾個臺階往下跑。一到樓下,看到很多大人都光著身子沒穿衣服。”馮小剛這樣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唐山大地震時的情景。
地震過后,大家都還不敢進屋,天亮了一看,宿舍樓沒事,連裂縫都沒有,反而是樓后面高高的煙囪倒了。“接下來的幾天里,北京城里謠言四起,誰也不敢住家里,我和家里人一起在大院里的空地方用木頭、門板和塑料布搭起了防震棚,我母親就覺得兒子終于派上用場了。”
在《唐山大地震》里演救援軍人并成為養父的陳道明1976年在天津人藝學員隊,家住三樓,他對地震的印象是“巨大的響聲,然后房屋倒塌”,天津市當時不少房子都塌了。從樓房往外跑時,陳道明看到樓道里做飯用的爐子都被逃命的人撞倒了,一個個紅色的煤球在樓道里四處亂滾,大家撒腿亂跑。天亮了,陳道明才看到他家那棟樓“一面墻全沒了,就剩一個框架立在那里,像商店里的櫥窗布景一樣,特別可怕”。
2008年4月,馮小剛簽下了小說《余震》的改編權,正當他去唐山檔案館查資料時,5月12日,四川汶川地震發生了。
當時馮小剛很有點絕望,一是怕別人說他跟風,當時一些導演和機構表示都要拍反映汶川地震的電影;二是汶川發生了這樣不幸的大地震,誰會去電影院花錢看地震題材的電影?馮小剛想收手,但唐山市政府執意要拍。
在劇本改編上也遇到了麻煩。他先是找劉恒寫劇本,可劉恒不愿意接這個活,還勸他“很多人準備拍地震,你就不要湊這個熱鬧了”。接著馮小剛又找到劉震云,結果劉希望有半年時間構思,劇本寫作還得再等半年。“時間肯定來不及,這電影完全是唐山方面在推動,如果市委書記換了,這電影也就難說了。”后來,馮小剛找到了蘇小衛,她是電影導演霍建起的妻子,也是《那山那人那狗》、《生活秀》、《暖》等的編劇,曾兩次獲得金雞獎最佳編劇獎。蘇小衛用半年時間把劇本趕出來,改了六稿,最后獲得了電影局的通過。
蘇小衛在寫劇本時,把電影的重心從張靜初演的女兒方登,轉向了徐帆演的母親李元妮,拿掉了張靜初在美國接受心理醫生治療的內容,讓徐帆成了主角;加強了兒子去杭州謀生、結婚生子的內容,把小說以女兒為敘述視角改為母親、女兒、兒子三條敘述線索,還增加了養父陳道明的戲份。
華誼兄弟的王中磊看了劇本,跟馮小剛說:“女主角就你們家帆子演吧。”按照小說的設定,李元妮在歌舞團呆過,生活很講究,家庭條件比周圍要好很多。馮小剛開始有點猶豫,怕用自己老婆當主角會有負面效果?;氐郊依?,馮小剛跟徐帆做了一番慎重交流,徐帆接下了李元妮這個角色。
馮小剛在電影最后加了一段汶川地震的戲,他和蘇小衛商量,把片中張靜初和張國強姐弟意外相遇的場景放在了漢旺災區救援現場: 地震后,人在加拿大的姐姐飛回四川、在杭州發展事業的弟弟帶著設備趕到四川參與救災。
這部分戲就是在漢旺災區拍攝的,使用了樊建川博物館的許多道具。馮小剛說:“汶川地震發生了,我除了個人捐款,還籌備演藝界義演募款,去地震災區四次,看到那么多的人妻離子散,我被深深震撼了。”
這些后補的故事并非虛構: 汶川地震發生后,唐山醫療隊和抗震救災搶險隊是第一支到達成都的外地醫療搶險隊;唐山向災區派出第一支由心理專家和地震孤兒組成的心理咨詢志愿服務隊;唐山地震孤兒張祥青捐款一點一億元人民幣,是迄今國內個人捐款中數額最大的。
電影初剪完,馮小剛請張宏森到工作室看片。“他低頭好一陣時間,眼睛紅紅的,我就讓他抽根煙,等情緒平靜下來再談。”
“在這部電影里,沒有我的個人野心,我只是記錄了唐山一個家庭遭遇的災難和心靈重建的過程。對那些失去親人的幸存者來說,內心的傷害是沒辦法重建的,會一直伴隨著受害者,直到他們走進墳墓。”馮小剛說。
唐山的《唐山大地震》: 明天再來看你們
最好的告慰是讓逝者安息、生者幸福。
——唐山市委書記趙勇六十八歲的宋守述在《唐山大地震》里是戲份最重的群眾演員。2009年7月28日,看到《唐山大地震》招聘群眾演員的消息后,曾經在河北文化學院讀過話劇專業的宋守述帶著孫女去報了名。
剛開始,馮小剛安排宋守述在電影里演中年李元妮所住小區傳達室的門衛,他坐在傳達室,孫女在一旁玩。馮小剛專門為他加了一場戲,讓他扮演自己——電影結尾,在唐山地震遺址公園的巨大紀念墻下,身穿褐色夾克的他領著孫女,深情凝視銘刻著父親、妹妹和兒子名字的碑石,然后轉身而去。
這場戲源于參演《唐山大地震》的北京人藝演員楊立新的建議。一個炎熱的下午,沒戲拍的楊立新在地震遺址公園里轉悠,他看到一個老人站在紀念墻下對著逝去的親人說“明天再來看你們”,然后騎著自行車離開。
唐山大地震發生時,宋守述一家人住在唐山冶金礦山機械廠三層宿舍樓的二樓,后半夜,老伴聽到下雨刮風的聲音,起身關窗戶,就在這時候,地震來了,他被老伴拉醒剛起身,頭上達九百斤重的混凝土就砸了下來,睡在中間五歲的兒子宋永杰當場被壓死,女兒因為靠墻,只受了點輕傷。
第二天,宋守述發現在醫院辦公室住的父親、在離唐山十幾公里的豐潤縣的妹妹都遇難了。之后的三十余年時間里,每年的7月28日,他都會和其他唐山人一樣,去抗震紀念碑廣場祭拜,等到清明節和陰歷十月初一鬼節那天,在街邊的十字路口,燒紙錢祭拜親人。
2004年4月,一家公司看到了這個市場需要,在唐山南湖公園建設了一個商業運作的地震震亡者紀念墻,以“正面一千元、背面八百元”的價格向地震遇難者家屬出售紀念墻上的位置,將三千多名震亡者姓名鐫刻于碑墻。因工程非法運營,被唐山有關部門叫停拆除。
2007年的清明節,剛調來不久的唐山市委書記趙勇下班騎車到街上轉悠時發現,唐山大大小小的十字路口上,濃煙四起,火光沖天,到處都是燒香燒紙錢跪拜親人的老百姓。“我當時看了很不舒服,一是覺得這種祭拜方式還是封建迷信,另一方面又很感動。當地的同志告訴我,老百姓也確實沒有一個像樣的地方祭拜地震中失去的親人,宣泄情感。”
第二天,趙勇找來了規劃局長,讓他找個地方建一個專門給老百姓祭拜親人的場所。后來,唐山市規劃局召開會議,決定在當年埋葬遇難者的南湖建立一個唐山地震遺址紀念公園。
除興建唐山地震遺址公園外,趙勇還想以藝術的方式記錄大地震給唐山人帶來的傷痕,表達對遇難者的哀思。他讓唐山市委宣傳部聯系國家電影局,希望能夠和他們合作拍一部關于唐山地震的電影。后來,這個項目成為國家廣電總局向新中國成立六十周年獻禮電影中最重要的五部電影之一。在電影局的搭橋下,唐山找到了馮小剛。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7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