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涌:我就自封“新右”如何?

“仇富”問題的討論讓曾經共處同一陣營的知識分子出現了分化。那么,薛涌自己對這些問題怎么看,他如何看待他在日益分化的中國知識界所擔當的角色?
  對“貧富分化”和“仇富”問題的討論,讓曾經共處同一陣營的自由知識分子出現了分化


  三年前,本刊以“在美國做中國的公共知識分子”為題報道了薛涌。三年來,他一直在這一個方向掘進。他不失時機關注國內現實,尋找表達空間,發表了大量的評論。他在國內商業網站開個人博客,更新快,瀏覽高。他在國內擁有大量的讀者,眾多報刊向他約稿。近年的評論已經匯集成9本書,僅在今年已出和正在出版的,即有4 本。
  他在出國前已經寫過不少文章,但為國內讀者廣泛熟悉的,是2000年后在南方周末發表的大量評論。后來,南方都市報成為他的主要發表陣地。但是,此前他突然宣布“終止跟南方都市報的合作”,原因是“觀點不合”被退稿,這種國內司空見慣的事情,薛涌表示不肯接受,并把事情公開在他的博客上,對編輯提出批評。
  中國最有影響的評論平臺和頗為活躍的評論家“終止合作”事件一時成為一個公共議論的話題。由此產生了兩個相關議題,一個是,公共辯論應該“不留情面”還是需要“厚道”?其二,由于事涉薛涌對廣受尊敬的長者茅于軾先生“替富人說話,為窮人辦事”的觀點的批評,“終止合作”事件也適時地增加了對“貧富分化”和“仇富”問題的討論熱度,一個公共話題讓曾經共處同一陣營的知識分子出現了分化。那么,薛涌自己對這些問題怎么看,他如何看待他在日益分化的中國知識界所擔當的角色?


我怎么不知道國情?
  人物周刊:總的來說,你對國內的媒體,包括網絡,有什么看法?
  薛涌:國內媒體當道的人,可能就二三十歲吧,領導就四十來歲,都是八十年代受啟蒙主義影響上來的一些人,這些人還是比較有理想的。我對國內媒體評價還不錯。
  人物周刊:不是客氣話吧?
  薛涌:當然不是。 媒體比大學好,因為媒體有競爭。像你們南方報系,都是靠競爭出來的。有沒有良心先不說,你得靠賣良心吃飯。因為讀者有選擇,所以我說市場經濟是好的。這跟民主很近似,兜里有選票和兜里有錢,都可以選擇,可以決定要那個不要這個。這么一競爭對媒體有好處,所以媒體有相當多的人是相當好的。特別是南方都市報,做到現在很不容易,它的評論編輯,素質絕對特別好,一打交道就知道。
  但是,這代人受八十年代啟蒙主義的影響根深蒂固。這種啟蒙主義有很大問題,他們自己跳不出來。啟蒙主義跟憲政主義非常不一樣。我最近要出一本書,叫《學而時習之:<論語>研究之一》,書里對啟蒙主義有一個清算。啟蒙主義跟中國的士大夫傳統非常相像。比如士大夫那種兼濟天下的懷抱。他自己確信這種懷抱的正當性,道德思想上都比別人優越,我要用我的思想去改造大眾的思想,別人必須聽我的。所以在這種啟蒙主義中,大家實際上是不平等的。他認為你這個不正確,你這一套看法不符合我的看法,你的看法對中國不利,所以,你的看法就不應該登。
  人物周刊:你是說這是觀念差異,還不是具體事情上的誤會。
  薛涌:不是誤會,是編輯無法超越自己的思想模式。在美國的媒體,比如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有這么一種專欄作家制度。專欄作家的稿件是不能斃的,目的是保證他們在和編輯部沖突時的言論自由。你如果意見不一樣,就在版面交鋒嘛。跟南方都市報的合作方式是幾個月前我跟它講的。這道理一講全明白,他們完全同意。其實,跟別的媒體我提都不敢提。我認為他們是最有可能接受的,他們要是不接受,別的地方就不要談了。
  這其實就是基層社會的立憲:我們制定一個規矩,我們按照我們的規矩走。規矩不是讓你舒服,是讓你難受。有的稿子你看著一百個不順眼,但也得登,因為根據程序你得登。中國就沒有憲政主義傳統。中國士大夫傳統和啟蒙主義很容易銜接,但就是憲政這一套搞不明白。即使理性上編輯們搞明白了,情緒上心理上就不同意,一執行就不明白??遣煌庖姴皇莻€雅量的問題,是接受規則的約束的問題。
  人物周刊:你有沒有考慮到某些方面的國情因素呢?
  薛涌:我知道國內人對我怎么評價。編輯說我在國外,不知道國內的仇富的情緒真是厲害。那要是民主社會的媒體,如果有百分之二十的人仇富,他們的情緒和聲音必須要有媒體來反映。如果這么大一批人的聲音得不到反映這還叫民主嗎?有這么多人仇富那就更應該反映而不是壓著不動。
  人物周刊:不同意你的觀點還發你的文章,好像還不現實。
  薛涌:你說這種不現實,不是政治上的不現實,只是大家沒有立憲習慣,不習慣按程序解決問題。為什么要專欄制,專欄制是使編輯在行使權力的時候有一個局限。民主社會得從草根培養這種習慣,沒有這種習慣,中國搞不了民主。
  大家生活環境不一樣,看法可能不一樣。比方我在美國生活了這么多年,國內很多的事情可能看不慣,我就提供一些點子,這是我的義務,你說你不同意,不適合國情,為什么我的觀點不適應國情,有些國情是不是應該修改?
  沒有自由就沒有文化創作。戴上緊箍咒,寫的時候非常難受。


仇富的道德對社會有益
  人物周刊:一段時間以來,你批評主流經濟學家,批評精英階層,指名道姓,“不留情面”,你知道國內一般不是這種批評方式。
  薛涌:這是因為國內沒有公共討論的習慣。前一陣子美國有一個保守主義的評論家,寫了一篇文章講美國的政治文化。他勸美國的政治家在公開的場合彼此攻擊的時候,最好像在私下里的場合一樣文明一點。美國的民選政治家,在公開場合把彼此說成魔鬼,勢不兩立,吵得一塌糊涂,什么狠話都說,私下里卻彼此客客氣氣,相當尊重,有時候還承認,我的話說得有點過火,你的話還有點啟發。
為什么不能把私下里人與人之間的厚道,帶到公共層面來?民主社會就是這樣,公共層面是代表的是為某種人的利益說話。比如說,茅于軾他為富人說話,我為窮人說話,憑什么客客氣氣?憑什么厚道?在公共層面,我不同意你的意見,不能因為個人的厚道來做一些妥協。我在私下里對人都很好,都是客客氣氣,我朋友之間沒有人說我很尖刻,在私下里別人罵我狗血淋頭我可以不在意。
  我是對茅于軾的思想不厚道,不是對他的人。這是兩回事情。中國跟美國正好相反。中國沒有公共辯論的傳統,沒有公共辯論的倫理。私下里互相使壞,到了公共場合,即使觀點不同,也客客氣氣,回避辯論。個人之間好像很厚道了,但把公共利益出賣了。所以,不要老說厚道不厚道,應該超出文人的圈子文化。
  人物周刊:回到你批評茅于軾的問題上來,你了解中國當下辯論“仇富”話題的現實語境嗎?
  薛涌:你就說“仇富”這事兒,我搜集的數字,所有發達的市場經濟國家,基尼系數都比咱們低,貧富分化都沒有咱們嚴重。中國的貧富懸殊在亞洲第一,在全球排第三十幾,排在咱們前面的,都是非洲那些窮得不得了的國家。中國社會的貧富分化還在急劇擴大,再往前走就是世界前幾名了。這種社會怎么能不仇富啊,不仇富不正常。
  仇富是什么意思?仇富就是民主的開始?;浇滩皇浅鸶粏?,它說貧困給人帶來美德,富人進天堂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對財富批評得非常厲害。亞當·斯密也可以說仇富。因為他對工商勢力攻擊得非常厲害。美國不仇富嗎?美國當然仇富啊。愛德華茲競選總統本來勢頭不錯,后來因為他花了四百塊錢理個發,他的總統夢就此基本終結了。他的錢都是自己正當掙出來的,如今至少是幾千萬的身家吧。但四百塊理個發,美國媒體幾個禮拜都在談這事兒,這不是仇富嗎?在中國,大款四百塊理個發,能成丑聞嗎?
  在西方發達國家,它有制度化的方式來抑制富人的權利。比如競選,每一個人的捐款多少有一個控制,防止富人通過金錢的方式,謀得過多的政治利益。金錢多少可以不一樣,但權利要平等。成熟社會有一套這樣的方式。在沒有這一套的時候,仇富的這種心理,包括仇富的道德,對社會很有益。
我現在最感壓抑的一點是,茅于軾的很多觀點,降低了我們社會道德準則的觀點,沒有機會來批判,而且批判它要寫長篇大論,要寫好多文章,更沒有地方發??赡苓@個事情要是鬧大了,我要寫一本關于仇富的書。


對老左要保護,對新左要辯論
  人物周刊:你怎樣看待貧富分化之后,中國知識分子的左右分化?
  薛涌:對左右之分,我好像有點感覺,不過從來不太當真。這么多人,怎么能簡單地分成左右?我自己大概就屬于和左右兩派都難融的。
  左派有老左和新左之分。整個八十年代,我都把老左視為自己的敵人。不過,到了九十年代,老左漸漸退出歷史舞臺。我不相信他們對中國的改革會再形成實質性的威脅。同時,因為他們失勢的失勢,衰老去世的衰老去世,我倒是覺得他們可憐,需要保護。
  人物周刊:為什么要保護?
  薛涌:我認為中國是沒有歷史的國家。二十歲的和四十歲的不對話,四十歲的和六十歲的不對話。老一代沒有公信度,年輕一代拒絕承認上一代人的經驗有任何價值,不聽他們的話?,F在八十年代后這代人,根本不知道老左是怎么回事,不能體會在老左統治下是什么滋味,甚至對老左時代反而有一股溫情,對領袖也很崇拜。你跟他們說當年餓死多少人,他們甚至會跟你急,不許你污蔑偉大的祖國。這是在經濟增長中長大的一代。民族主義情緒、大國的自信,遠壓過了對過去痛苦的記憶。
老左的消失標志著民族記憶的消失?,F在的孩子,羨慕老左時代人人有工作。人人有工作怎么會餓死人?他們說你造謠污蔑。我想,如果我們真保護老左,讓他們和年輕人照照面,告訴年輕人不能留披肩發、不能穿連衣裙等等,年輕人有過去時代的活標本擺在眼前,就不會對計劃經濟有那么多玫瑰色的幻想。
  人物周刊:“新左”呢?
  薛涌:按說我沒有資格談“新左”。他們的東西大部分沒有看過。甘陽大概屬于新左吧。你寄來他在《讀書》上發表的長文,我也粗略看了一遍。
  在我看來,甘陽的思想看上去復雜,實際上很簡單。他把改革以來的傳統叫自由的傳統,把改革以前三十年的傳統叫平等的傳統。并認為兩者和西方自由平等的傳統很類似,我們現在都應該擁抱?! ±蠈嵳f,讀了這些話,我真不知道他那么多年思想史都讀了什么。西方的平等傳統,是建立在“權利”的基礎上。中國改革前三十年的平等,則是建立在“權力”的基礎上。再往前追,中國古代“一君萬民”,這“萬民”也是平等的,即同樣屈從于一君的權力,沒有貴族可言。歐洲貴族乃至農奴,層級甚多,看上去很不平等。但是,人的地位是建立在權利的基礎上的。英格蘭的農奴要被判罪,也得經過陪審團審理,陪審員常常就是其他農奴,是受審者的鄰居。從權利的角度看,歐洲中世紀老百姓所擁有的一些平等權利,我們現在也未必有。
  中國未來要建立一個健康的市場經濟、民主的政治制度,就必須形成以權利為核心的社會。甘陽所講的那種平等,非清除不可。那是靠一個絕對權力把社會削平的平等。如果我們的民族有記憶的話,他這套理論是不可能有市場的。問題是,現在這代人失去了歷史記憶。聽甘陽一說,不少人覺得不錯,真幻想著過去很平等。那個年月,部長有部長樓,有汽車、司機,高干有特供店,有內參看,甚至有文工團的女演員陪跳舞等等,火車的軟臥,不到一定級別不能坐。這樣的社會,真比現在平等嗎?甘陽的理論,正是建立在這種失憶后的幻覺上,很有誤導性。
  人物周刊:你應該算左派還是右派?
  薛涌:你說我這種主張“保護老左、斗爭新左”的人是左派右派呢?其實,派別也許不重要。我看中國知識界早被利益集團所侵蝕。所以,我現在的主要精力還是和“主流”們斗爭。他們是有勢力的既得利益集團。他們講“效率優先”,我講“權利優先”。大家雖然都主張市場經濟,但是意識形態還是不同。也許他們是“老右”,我就自封“新右”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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