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的話太多了”—追記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
安東尼奧尼最擅長描畫一種沒著沒落的狀態。他自己把這種狀態歸因于人對自由的苦求:“科技的進步如此迅速,但我們還活在荷馬時期的道德規則里?!?/blockquote>
7月30日,兩位當代電影大師辭世,他們是瑞典導演英格瑪·伯格曼(左),享年89歲;意大利導演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右),享年95歲。伯格曼的代表作有《第七封印》、《野草莓》等;后者的代表作有“感情四部曲”、《放大》等。背景著黑衣者是伯格曼的經典作品《第七封印》中的死神(本報資料圖片)
安東尼奧尼的《中國》曾被《人民日報》痛批(本報資料圖片)
安東尼奧尼的《放大》一片得到了伯格曼的認同(本報資料圖片)
從客人到“反動分子”
“70后”和他們的父輩都知道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這個名字,不過獲知的途徑很不一樣。
父輩是從《人民日報》上知道這個名字的,報紙的日期是1974年1月30日,社論標題很長:《惡毒的用心,卑劣的手法——批判安東尼奧尼拍攝的題為〈中國〉的反華影片》;社論的篇幅也很長,達6000余字,分為4個部分。
文中承認,“安東尼奧尼是在一九七二年春作為我們的客人到中國來的”,但“為了丑化中國人民,他挖空心思地拍攝坐茶樓、上飯館、拉板車、逛大街的人們的各種表情,連小腳女人走路也不放過,甚至于窮極無聊地把擤鼻涕、上廁所也攝入鏡頭……”
客人安東尼奧尼變成了“反動分子”——“在安東尼奧尼這個反動分子看來,中國的社會主義制度不好,中國的革命搞糟了,只有倒退,只有復舊,才有出路。這就充分暴露了掛著‘左派’招牌的安東尼奧尼的反革命真面目”。
《中國》被定性為“一個嚴重的反華事件,是對中國人民的猖狂挑釁”。
這份報紙在那個年代的影響力,讓安東尼奧尼成為中國最家喻戶曉的歐洲電影導演,當時知道這個名字的青年,想必比今天多多了??墒瞧胀ㄈ思葲]看到這部《中國》,也不知道這位安先生拍過別的什么電影,更不知道安東尼奧尼的自我辯護:“在我眼中溫馨和感人的東西,在他們看來則不夠尊重和革命,或者,也許是,在協助我工作并贊揚了工作結果的那些寬宏大量的人的后面,有一群不會容忍和極其強硬的人,在這種情況下,我的紀錄片就是一個權力結構內部爭權奪利的借口?!?
那種沒著沒落的狀態
“70后”遇見安東尼奧尼,大致是在10年前。盜版VCD流行了兩三個年頭,初嘗歐洲藝術電影滋味的青年里已經有規模不大的一群癡狂影迷。津津樂道的電影,有一部叫做《云上的日子》,喜歡的原因說不定包括蘇菲·瑪索在片子里公開了她謎一般的胸部。
我也喜歡《云上的日子》。那時猛看傳統敘事的情節片名作,像這種不咸不淡只給幾個由頭卻不把故事講完整的電影,還沒怎么見過。但是很受用,也說不清它是撩起了什么樣的情懷,正好用一個剛流行的詞來自嘲:“小資”。
1960年安東尼奧尼的成名作《奇遇》早已是這條路線:幾個百無聊賴的資產階級男女去一個無名小島游玩,一對情侶感情破裂,女的就此消失。她看似絕沒可能離開這個島,但這群人無論如何找不到。安東尼奧尼提供的前后細節,沒一點因果關系,長鏡頭很多,讓本來就不明不白的情節顯得格外緩慢;只有女子失蹤的懸念讓觀眾老惦記著,可是他根本就不去解開,那份心安理得實在少見。
在那年的戛納電影節,《奇遇》放映時贏得了大量噓聲、倒彩,不少人憤而離場——這電影完全不按規矩好好講故事,看不懂、沒意義、無聊!但當晚,包括大師羅貝托·羅塞里尼在內的35位電影人、影評家聯名發表聲明支持影片和導演?!镀嬗觥返昧嗽u審團“特別成就獎”。意大利作家阿爾貝托·莫拉維亞稱贊他再現了現代生活中“莫名無形的苦悶”。數十年后,電影學者們說:文學界早有了詹姆斯·喬伊斯,美術界早有了帕布洛·畢加索,而直到1950年代末有了米開朗基羅·安東尼奧尼,現代主義語言才算徹底進入了敘事電影。
“現代主義語言”這種字眼太玄虛,簡單說的話,安東尼奧尼最擅長描畫一種沒著沒落的狀態——他的主角總覺得自己過得不對勁,可是該干什么、想怎樣才好,卻又懵然不知。他自己把這種狀態歸因于人對自由的苦求:“科技的進步如此迅速,但我們還活在荷馬時期的道德規則里?!边@些人物跟旁人沒什么交流,因為話說得再多也沒用。這一來影片里對白非常少,景象、光線、色彩都顯得特別有表現力,位置很顯要,評論家們就很興奮——電影原本就該如此。
伯格曼不喜歡他
安東尼奧尼寫的都是個人,他們的麻煩、困擾都是個人問題,電影里看不見政治大氣候、社會大環境,這跟新現實主義很不一樣。美國影評人理查德·菲利普斯認為,“這位大導演不斷地試驗表現形式,對他描寫的中產階級病歪歪的狀態,卻從不向更深層次探究,不去追問背后的社會現實?!?與安東尼奧尼同一天去世的瑞典大師英格瑪·伯格曼也不太喜歡他這種電影,伯格曼認為《夜》和《放大》還算得上杰作,其他那些電影實在沒意思,他甚至說過,不明白安東尼奧尼為什么受到如此的敬重。
跟自己的出身有關,安東尼奧尼尤其多寫中上階層的人,《蝕》里的維多利亞跟男友分手,解悶方式包括跟女伴乘小型飛機到處玩;《放大》里的時裝攝影師開輛敞篷勞斯萊斯,漫不經心拿它當小貨車使。據說這個攝影師真有其人,我相信安東尼奧尼肯定有這樣的朋友。
1969年《紐約時報》的影評人薩繆爾斯在安東尼奧尼的起居室采訪他,對房間的混亂印象深刻: “除了一張絲絨沙發,這屋子幾乎沒裝修,但到處是成堆的書和唱片,一張桌子上攤著成套的古老箭鏃、刀劍和別的古董兵器……就是低矮的咖啡桌上也滿是各種盒子、雕像碎片、巨大煙灰缸和認不出來的種種。最受不了的,是奪目的甚至炫耀的名畫,比如一幅利希滕斯坦的和一幅培根的巨大半人獸形象,就擱在隨便一把椅子上……”
薩繆爾斯的感想是,安東尼奧尼不講究生活舒適,是個精力充沛運轉不休的家伙。這次采訪進行了4個小時,薩繆爾斯有太多疑問要向安東尼奧尼求證,《奇遇》、《夜》和《蝕》也好,《放大》也好,《紅色沙漠》也好,每部電影都能給觀眾留下數不清的謎題。但安東尼奧尼顯然很不喜歡闡釋自己的電影,所以有這樣的問答:
“《放大》里有個公認詭異的段落,那群模特身后有兩個莫名其妙的男人。為什么?”
“沒為什么。那是倆攝影師,我沒留意,后來也忘了剪掉?!?BR> “有場戲景深處的那個霓虹燈牌讓人看不懂,是什么用意?”
“我就不想讓人看懂,那是什么產品的廣告根本沒關系。我在那兒裝個燈,因為拍夜景的時候得要個光源?!?
討論到了《紅色沙漠》里男女主角間的一段沉默,安東尼奧尼說:“我覺得人說的話太多了,這是問題所在。我不相信言語。我敢肯定遙遠的將來人會少說很多,說得更扼要。如果這樣,他們會更快樂。別問我為什么?!?/P>
最后23年沒說話
15年后,安東尼奧尼卻真不說話了。1984年他因為中風失去了言語,運動機能也受損嚴重。這給世人留下無數再也沒指望解開的疑惑,包括中國人今天惦記的,《中國》的奇遇對他而言究竟意味著什么。
但他居然在10年后還拍攝了最后的長片《云上的日子》——這時候他已是82歲的老人。2004年92歲的時候,他又完成了短片《危險的頭緒》,跟王家衛、索德爾伯格的短片集成《愛神》。無所適從的主角、夢境般的艷遇、不可理喻的迷局結尾,安東尼奧尼的標志仍然那么明顯。從電影看,他同另兩位導演一樣年輕,很難想象究竟是什么力量驅使。
2004年他還做了另一部短片,《安東尼奧尼的凝視》。
戛納電影節,特別放映1967年金棕櫚影片《放大》的數碼修復版膠片,之前加映這部15分鐘的《安東尼奧尼的凝視》。導演本人也出席!
滿滿一屋子觀眾等了快半個小時,還是沒有一點動靜,也沒人通知到底怎么回事,越來越多的人不耐煩了。眼看快要大亂,突然靜了。矮小的,銀發的安東尼奧尼在人群簇擁下出現在影廳門口。所有人站起來鼓掌,3分鐘。妻子恩里卡攙著他,慢慢挪步,到一排正中座位也就10米,他走了3分鐘。
《凝視》是他自導自演。羅馬,耄耋之年的安東尼奧尼踱進圣彼得大教堂,駐足米開朗基羅雕塑的摩西像身前,凝視沉思良久,然后緩緩離去。安東尼奧尼坐在前邊,默默看完,又在掌聲里默默離開。
我也出來,門口遇見柏林軍火庫影院的創始人、電影老專家格里戈爾和他夫人艾瑞卡。艾瑞卡心直口快:“真不明白,他干嘛要讓人給他拍這么個片子!”
就算安東尼奧尼能說話,也未必能從他嘴里問出究竟來。在人聲嘈雜的戛納,安老的沉默突然有格外的意味。
安東尼奧尼走了。用中國人的習慣說,愿他有個好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