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那個時代的污點證人”宋彬彬的符號人生
19歲那年,宋彬彬在天安門城樓上給毛澤東戴上了“紅衛兵”袖章,從此一生都窮于應付追捧、流言、責罵與內心沖突。如今,67歲的她終于鼓足勇氣面向社會道歉,卻發現仍然無法擺脫自己身上的“符號”。不同政治立場的人一邊罵她,一邊期望她永遠做那個符號性質的人。
責任編輯:劉小磊 袁蕾 朱曉佳 實習生 蔡佳茵 鐘苑文 劉維
2014年1月12日,宋彬彬(左)握著當年的政治老師張貴齋的手,說:“終于可以向老師們道歉了。”作為“給毛主席戴上紅袖章的人”、“殺死母校校長的劊子手”,宋彬彬道歉引起的反響,遠比陳小魯等紅衛兵道歉引起的反響復雜得多。
19歲那年,宋彬彬在天安門城樓上給毛澤東戴上了“紅衛兵”袖章,從此一生都窮于應付追捧、流言、責罵與內心沖突。如今,67歲的她終于鼓足勇氣面向社會道歉,卻發現仍然無法擺脫自己身上的“符號”。不同政治立場的人一邊罵她,一邊期望她永遠做那個符號性質的人。
2014年2月11日晚上,兩個老人在爭論。
王冀豫和常砢,這對空軍大院里一起長大的北京發小兒,根紅苗正的紅二代,現在都已經過了60歲。
他們在說幾十年前的一場打斗。在那場打斗——確切地講應該是“武斗”中,16歲的王冀豫打死了一個比他大3歲的男青年。由于死者父母的寬容,他并未受到實質性的法律追究。晚年,他主動向媒體袒露自己那段往事,以“武斗打死人,懺悔四十年的紅衛兵”而著稱。
而常砢,正是當年找他去參加那場武斗的人。
“你不要總把那事兒當做一種沉重的負擔。”常砢試圖開解王冀豫。幾十年來,王冀豫總是想跟他討論有關武斗、“文革”的種種話題,他總是繞開。“當時就是那種形勢,你死我活。你不打死他,他就捅死你。”
“那么是什么讓我們你死我活呢?”
打破沉默的是王冀豫:“你看你把人家宋彬彬害的。你推她,讓她上去戴袖章,結果她背了幾十年黑鍋。”
“那可不。要是我上去戴袖章,那可能沒我現在坐在這兒了。照我這種鬧法,可能‘文革’期間就被人打死了。”
這場討論的一個月前,他們共同的熟人宋彬彬——開國上將宋任窮之女,一個67歲的喪偶老人,正在她的母校——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的一間會議室里捧著《道歉書》一字一句地念,幾度哽咽落淚。她的面前,是數十名她當年的老師、同學,和不停拍照的媒體記者。
道歉之后,社會評論鋪天蓋地而來?;蛸澔蝾?。
1966年8月18日,宋彬彬在公安部長謝富治的允許下,為毛澤東戴上了紅袖章。從此“墜入”被符號化的一生。
“是文質彬彬的彬嗎?”
這是位瘦瘦高高的老人。樸素的白絨衣,黑外套,青絲中夾著絲絲白發,一副高度近視鏡架在鼻梁上。面對記者們的攝像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
盡管曾經聲明過“不接受采訪”,她仍然半推半就回答了一堆問題?;氐侥感?,她似乎回到了高中時代——那時,她有個外號,“小迷糊”。
無數人通過電影、廣播、報紙得知了她的“壯舉”——1966年8月18日,毛澤東身著軍裝,出席百萬人規模的“慶祝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群眾大會”。天安門城樓上,她將“紅衛兵”袖章戴在毛澤東左臂上,一躍成為紅衛兵的代表性人物,乃至十年“文革”最著名的LOGO。
而常砢,這一“壯舉”的直接導演,卻鮮為人知。
“這幾十年,我跟別人講這事兒的時間加起來都沒今天多。我父親一直到去世都不知道。”接受南方周末記者采訪時,他總結。
這位原空軍大校身高一米八五。正因為個頭高,他這個北京師范學院附中的初三學生才能在那個上午被選拔進“代表”隊伍,登上天安門,“策劃”了向毛澤東獻袖章事件。
這一切本來都是偶發事件。
幾天前,風云突變。中共八屆十一中全會在毛澤東主持下,改組了中央領導機構,政治局7名常委擴大為11名,劉少奇由第二降到第八,林彪則上升到第二位,成為毛澤東新的接班人。同時,全會通過《關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將“文革”由毛澤東的個人決定上升為全黨決議,山雨欲來。
從現存的影音資料上看得到:城樓上,很多國家領導人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同天安門下狂熱高呼“毛主席萬歲”的群眾形成極大的反差。周恩來臨時決定,安排一部分中學生上城樓,以活躍氣氛。常砢和宋彬彬就是其中兩個。此前,年齡相差3歲的他們素未謀面。
常砢的父親是一位中將,中國空軍的締造者之一。那天也站在城樓上。
“我自己的袖章是一塊沒有字的紅布,給我爸戴上了。后來就看見宋彬彬戴著‘紅衛兵’袖章。我想,讓這些老革命尤其是主席戴上袖章,我們紅衛兵不就被承認了嗎?”常砢先是朝宋彬彬要來了她戴的袖章,想闖過去給毛澤東戴,被便衣警衛攔住。他回來,帶著宋彬彬和另外一男一女,四個學生又奔了過去。“我們倆男生把便衣抱住,她們倆就過去了。一會兒宋彬彬回來跟我說:戴上了!”
在毛澤東身邊,宋彬彬遇上另一道防線——公安部長謝富治。謝富治認識她,問:“干什么?”“給毛主席戴袖章。”
她的運氣出奇地好。接下來的半年內,毛澤東又接見了7次紅衛兵,總人數達1200萬人次。這7次接見已被“正規化”,獻袖章這樣的自發舉動不再被允許。
被戴上袖章的不僅是常砢的父親和毛澤東。周恩來、林彪……無數中學生在城樓上尋找著國家領導人,給他們戴上字跡、規格、型號各異的袖章。只有劉少奇予以了拒絕。另外一個男生想給毛澤東的右臂戴上“毛澤東主義紅衛兵”的袖章,也被拒絕。兩人采取的方式一模一樣,都是一言不發,用手往下擼。
現場,一個女播音員用播音腔復述了毛澤東和宋彬彬在城樓上的即興對話:“你叫什么名字?”“叫宋彬彬。”“是文質彬彬的彬嗎?”“對。”“要武嘛。”
梳著兩條小辮,戴一副白色塑料框近視眼鏡的宋彬彬雙手握住毛澤東的大手,咧著嘴笑,激動得話都說不出來。
她沒有料到,這幾句話改變了她的一生。
2014年1月12日,公開道歉后的宋彬彬(右二)與同學們聊天、合影。北師大實驗中學90年校慶時,宋彬彬被評為“知名校友”,她的“八一八”照,也被放大了豎在校園里。這次校慶撕裂了許多東西,宋彬彬所在的1966屆高三3班的校友錄博客不斷被訪客攻擊,他們聚會時端著紅葡萄酒慶祝的照片,被說成“喝著校長的血”。
升起又墜落的政治明星
2014年1月12日上午的那間會議室里,道歉、鞠躬、落淚的還有另外一位老人。
不同的是,她道歉的對象還包括了宋彬彬。
“……對不起我的同班同學宋彬彬,是我讓你和我一起貼大字報,‘八一八’是我作為總領隊派你帶領同學上天安門城樓,而影響了你的人生。”
矮一些但身板壯實的劉進同樣頭發花白,戴著眼鏡。她是這場道歉會的核心組織者。當年,她是學校的頭號政治明星。
“我那時候就跟農村來的土丫頭似的。對學校的做法很不滿意,工農子弟太少,太注重升學率,存在明顯的‘驕嬌二氣’……”劉進也是高干子女,她父親劉仰嶠曾任河南、湖北省委書記,最后調任高等教育部副部長。她跟著轉學到北京,馬上與環境迎頭相撞。女附中不滿意她的考試成績,硬是給她留了一級。
女附中——當年的實驗中學,全稱是“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女子中學”,只招女生。北京最好的女子中學這一頭銜,它當之無愧。1965年高考,清華某專業在北京只給三個女生名額,全部被女附中奪走。毛澤東、林彪、鄧小平、劉少奇等一大批最高領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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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瓦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