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順(6)
中國人站起來了,干嘛必須坐著看演出
——迷笛音樂節怎么和政府打交道
十年前,身為北京迷笛音樂學校校長的張帆組織了第一屆迷笛音樂節,頭一次把西方的戶外搖滾音樂節的概念引入中國。今年的北京迷笛音樂節在五一長假期間舉行。國慶期間,張帆將再次移師鎮江,主辦長江迷笛音樂節。11屆迷笛音樂節的歷史,也可以看做政府對搖滾樂、音樂節一步步理解的歷史。
在校園折騰
我一直覺得,搖滾音樂節是精神生活工廠,也可以說是精神加物質雙豐收的一個東西,而不完全是純物質的東西。
它不是生產可口可樂,不是面對一個生產機器,面對配方和多少噸水的問題,是要把你的情感和對藝術價值的判斷與其他人分享的過程,這是關鍵,而不是一個簡單的生產關系。
比起追逐利益最大化,我們1960年代的人,更看重獎狀,看重榮譽。
第一屆迷笛音樂節(2000年)其實就是這樣,我們叫圖個樂和,就是為了聚眾狂歡,互相溫暖。
當時都是迷笛的學生樂隊,農民工、盲流、憤青、無政府主義者、詩人,所有社會邊緣的、非主流的人,大家聚到一起,我出了七八萬塊錢,把學校的小禮堂改裝了一下,就開演。
我們當時知道自己挺爛的,但是沒有辦法,沒有資金,沒有經驗,樂隊也“爛”。我們和一群自愿被放逐的人在一個邊緣的地方高興,自己買啤酒,免費讓大家喝。
第一屆、第二屆迷笛都在校園里折騰。那時,沒人敢讓一群人在外聚眾折騰。
對納粹標志說NO
2004年是迷笛音樂節的一個轉折點,地下演出形態的搖滾音樂會被局部接納了。
10月份,先是海淀公園主動找到我,說,來海淀公園搞吧,我特興奮,但最后公安局沒批。一般做大型活動,公安方面有最后審批程序。實際上,在第一道關,就是文委那關就沒有答應。大家對露天搖滾音樂節沒有概念,不知道深淺。
后來,國際雕塑公園(石景山區)來找我們,我們就過去了。這是第一次迷笛音樂節到公眾場地做。那時,文化局方面給迷笛音樂節批文了,這也是第一次拿到民間辦音樂節的批文。
但后來居民告我們擾民,說要第二天喊停,樂隊、現場的幾千觀眾就靜坐。我跟公安,還有石景山區領導、附近居委會、街道辦事處協調,說你不讓搞,觀眾都不走了,事情會鬧大,最后磨了兩個小時,講通了,條件是晚上七點鐘必須結束。公安局的批文最后也沒拿到,我們還是演了,也沒有受到處分,等于是默認了。
2005年,海淀公園再次邀請我們,直到演出前一天,公安局的批文才下來。
我們很正面地去和他們溝通。他們說,觀眾都要坐著看,以前室內音樂會,沒有說站著看的,站著不安定因素多。后來我開玩笑說,1949年毛主席說,中國人從此站起來了,你干嘛還讓我們坐著看演出。要是坐著,現場這么多把椅子,反而會影響疏散。
后來又說,不讓賣酒。我說必須賣酒,但我們不賣烈性酒,像國際標準一樣,一個節日應該有啤酒,中國人喝完酒鬧事的很少,喝完酒自己都微醺了,心情會更愉快。我說用紙杯盛酒不會有問題。
他們又說,會不會有吃毒品、吃搖頭丸什么的。我說吃搖頭丸一般是在持續不斷的音樂中,比如電子音樂,他們可能會吃了越來越High,但是搖滾音樂會一首歌三四分鐘,演一首就停了,吃搖頭丸的要是沒音樂,反而會不舒服,不夠刺激,也不符合他的興奮周期。
我們還搞了個跳蚤市場,不僅是公安,海淀公園的門衛,還有工商方面都來查。我就勸說他們,如果你到現場,有幾百個攤販你去收,你犯了眾怒怎么辦?我幫你們去查。
但有一個東西我們一定要沒收,就是納粹標志。最早有些傻帽青年去賣那種紅的納粹標志,我說這個堅決不行。第二天,那小孩又來了,在納粹標志上劃道黑線,說表示對納粹說NO,我說行,那可以賣。
我盡量讓他們放心。他們開了七八次會,也面談了好多次,最后沒有否決迷笛音樂節的理由。這都是我們自己爭取的。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就怕萬一
如果讓我從頭再來一次,我一定不搞音樂節了,太累,耗體力,耗心。
2008年奧運期間,迷笛音樂節本來計劃是5月份舉行,我們定了三十支國外樂隊,六十支國內樂隊,希望讓全世界人能看到中國有這樣的文化現象。海淀區文化局還給了迷笛五十萬元創意產業扶植基金,這個資金也是在年初就批了,2007年年底,海淀區文委也早早就批了2008年迷笛音樂節的許可,一切都很順利。
臨到音樂節前的十幾天,4月20日,有關方面給我打電話,說研究來研究去,還是先暫停吧。因為我們請的外國樂隊中有法國的,當時國內抵制家樂福的事件已經鬧得很大了,有關方面怕萬一有人一激動,把法國樂隊打了怎么辦?諸如此類的可能性,他們分析了七八種。
演出前六天,海淀公園的門已經鎖死了,想運設備都運不進去。
當時有一半以上的樂隊都訂了機票,退不了,所以五一期間他們都來北京了,我們就在學校里做了一個校園音樂會,十二支國外樂隊和一些中國樂隊演了三天,算是對觀眾的一種補償。因為進校園了,不賣票,大家都特舒服,特盡興,當然規模就壓縮得很小,只有兩千人。
給警察敬禮
我們真正跟政府合作辦音樂節,是從2009年10月的鎮江迷笛音樂節,接著各地政府也開始了。鎮江的文化局長邀請我把迷笛帶到鎮江。
局長2005年的時候來過北京,來過現場,他知道迷笛音樂節,所以心里基本有數。他說得很明確,說除了喜歡崔健,其他的都不聽,但他知道這是年輕人的文化,年輕人喜歡。
文化局一直很支持,但是鎮江公安方面特別緊張,到演出前兩天,批文還沒有拿到。
我給文化局長發短信,他說一定搞。我就鼓勵他,你會創造歷史的。他回了四個字:“就這么說。”意思是就這么干吧。
最后,鎮江市委宣傳部長表態支持,演出前兩天,我們終于拿到了批文。
公安局就開始跟我們不斷開安全協調會,我說你用搜索引擎去查,迷笛音樂節沒有任何打架新聞。
第一天簡直是如臨大敵,鎮江從來也沒有舉辦過這樣的大型活動。我的安全總監幾乎是隔一會兒就叫我去安全指揮中心,問我怎么辦,現在這個情況對不對。你能想到的領導都在現場,都很緊張。
但是后來大家都特別高興,他們真沒想到迷笛的觀眾素質這么高,迷笛的觀眾也說鎮江的警察萬歲。
我們的露營區在一個山坡上,有一個三十度角的土坡上去,下雨以后,土坡就變成泥了,很滑,警察就站在土坡兩邊,每隔一米站一個警察,扶著露營區的觀眾從土坡下來,這手扶到這,接手扶的就是下一個警察。音樂節完后,在鎮江的夜市,很多年輕人在那兒喝酒狂歡,警察來了,他們就給警察敬禮,特別和諧,我覺得那是音樂節的一種極致,就是人與人之間親密無間。
政府非常尊重我們的選擇,給了我們一百萬元,一切都是我們來做,沒有任何限制,局長說了,在北京怎么弄你就給我照著在鎮江怎么弄,我說行。政府幫助做場地周邊的圍欄搭建,樂隊的接待、食宿都是由他們來管理。我們合作得挺好。
所有的做好了,剩下的就讓大家去快樂。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