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順(8)
《龍須溝》: 一出戲就說清了我們的政權
2010年6月6日,北京人藝話劇《龍須溝》第三輪演出結束?!洱堩殰稀愤€能再演,是誰都沒有想到的事情。復排導演顧威1966年進入人藝工作,在他的記憶里,盡管每次總結人藝的藝術傳統,都要打《龍須溝》講起,但幾十年間,從來沒人提議復排這部起家戲。
2009年,老舍誕辰一百一十周年,老舍之子舒乙給北京人藝院長張和平寫信,提議復排《龍須溝》。舒乙在信中列舉了五六條理由,每一條都無可辯駁,包括: 《龍須溝》是北京人藝1952年成立后的起家戲,自此現實主義成為人藝安身立命的法寶;老舍先生因為這臺戲獲得了“人民藝術家”的稱號。
人藝接受了舒乙的建議,“開始只是想作為內部紀念”,顧威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復排《龍須溝》,舒乙點名請他導演。
盡管有1996年導演曲劇《龍須溝》又得獎又叫座的經驗,顧威對復排話劇《龍須溝》并沒有十足的底氣:“現在都看帥哥美女,這種窮戲、破戲誰看?”首輪演出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龍須溝》不止屬于1950年代的老舍、1950年代的北京。
“三結合”結合出《龍須溝》
1949年底,老舍從美國返回闊別十九年的北平——此時北平已經改名北京。本以為多年未通音信的親人們一定早就餓死了,可三個姐姐、一個哥哥都還好好地活著,雖然衣服上補丁摞補丁,但都漿洗得很干凈。老舍后來的小說《正紅旗下》里寫過的那位大姐告訴老舍: 你的外甥都當了工人,解放前是地下黨的,當上了工會主席。
老舍把大姐接到丹柿小院,一住就是一兩個月。“他們倆很親,飯桌上互相搛菜,也說說以前的事情,但更多的話沒有。老太太沒事干,一雙一雙地納鞋底,我們全家都穿上了她做的鞋。有時候,她弟弟寫東西,她就走到他的房間外頭,趴著窗戶看他。”舒乙回憶。
窗里的老舍多半在奮筆疾書。事實上,從舒乙記事起,老舍一直恪守著上午寫作的工作律條。
在很多老作家往往因“出身”不好,在時代面前交白卷,再也寫不出新作品的時候,天才“寫家”老舍卻有寫不完的東西。鼓詞、快板、話劇……“大躍進”的時候,文學也要放衛星。田漢跟老舍打擂,老舍偷笑: 他根本不可能戰勝我。果不其然,解放后沒寫過東西的田漢在那年寫出劇本《十三陵水庫暢想曲》,而同一年老舍卻寫了三部,其中就包括《茶館》。
而《龍須溝》則是老舍在火紅的1950年代的開山之作(雖然有《方珍珠》在前,但影響力遠不及《龍須溝》)。
《龍須溝》可謂1958年之后盛行的“三結合”創作(領導出思想,作家出技巧,群眾出生活)的始祖。當時北京市市長彭真希望人藝拿出一部以“城市建設為市民”為主題的話劇。人藝院長李伯釗找到剛回國不久的老舍。老舍有腿疾,人藝特地給他派了一個叫濮思溫的年輕助手,濮思溫每天上午到龍須溝采訪,回來把有意思的事情匯報給老舍。人藝的演員們也在導演焦菊隱的號召下不斷去龍須溝體驗生活,他們的所見所聞豐富了老舍的創作。
“演員們體驗生活深入細致且形象,把我的一雙腳變成了幾十雙腳”,對這種新式的創作,老舍興奮且忐忑,“在我二十多年的寫作經驗中,寫《龍須溝》是個最大的冒險。不過冒險有時候是由熱忱激發出來的行動,不顧成敗而勇往直前……”
焦菊隱回憶,劇本拿給人藝的時候,老舍惴惴不安:“這還像一出戲嗎?”當時,焦菊隱還是北京師范大學外文系的主任,給人藝導戲屬于業余兼差。
焦菊隱對老舍的劇本并不十分滿意,他帶著演員邊排邊改,在老舍文學劇本的基礎上,漸漸拾掇出一個演出本。
《龍須溝》公演以后,老舍堅持出文學本和舞臺本。他在文學本序言中寫道:“《龍須溝》有兩種不同的本子: 一種是依照我的原稿印的,一種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舞臺本?,F在,我借用了一部分舞臺本中的對話與穿插,把我的原稿充實起來……舞臺布景的說明,在原稿中本來沒有,這次我全由舞臺本借用過來。”
其實不止是舞臺布景。在文學劇本里,主角程瘋子“原來是有錢人,后因沒落搬到龍須溝來”。二十三歲的演員于是之卻在他為角色撰寫的自傳中把程瘋子定位為“拉單弦的旗人”,老舍看后大受啟發,于是程瘋子有了新身份:“原是相當好的曲藝藝人,因受壓迫,不能登臺,搬到貧民窟來。”
劇本定了,開始排練。今天“土得掉渣”的《龍須溝》,是當年的“實驗作品”。焦菊隱明確提出: 我們不要怕搞自然主義。焦菊隱的敵人是不從生活出發,不講究人物塑造的套路式表演。他手下的演員大多出身部隊文工團。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自然主義到什么程度?煤球爐的爐灰都得是真的。臺上的水坑一腳下去要濺出水來。葉子老師演丁四媳婦,焦先生要求她啞著嗓子說話——常年被生活所累的婦女,嗓音不可能是好的。曾經有專家說葉子聲音不好聽,葉子試著往回調,焦先生生氣了,給葉子寫了一封措辭很嚴厲的信: 你是共產黨員,為什么沒有藝術創造的紀律?”顧威對人藝的傳統津津樂道:“曹禺先生給北京人藝的演劇定位是‘詩意現實主義’,用焦先生的話說‘滿腔熱情就是詩意’。”
《龍須溝》上演,立刻產生了轟動性的效果。周恩來異常興奮: 雖然我們進城的時候老百姓敲鑼打鼓歡迎,但是老百姓并不明白這個政權是干什么的。我要做很多的報告、辦很多的學習班才能做到的事情,老舍一個戲就做到了。
“周恩來跟周揚說,必須寫一篇文章,發到《人民日報》上,讓全國的人民都看到。后來周揚真的發了一篇文章在《人民日報》上,名為: 《向〈龍須溝〉學習什么》,文章末尾號召全國作家向老舍先生學習。”1978年之后,舒乙以研究父親作品和生平為業,對建國后的文藝政策相當熟悉。
周揚的文章讓解放區的作家很不滿意: 要我們向戴金絲邊眼鏡、穿尖頭皮鞋的老舍學習?“周恩來說,你們的價值就是不如剛從美國回來的老舍高。你們不服氣,我索性就給他個‘人民藝術家’的稱號。”舒乙笑著演繹當時的情境。
美國回來的老舍、法國巴黎大學畢業的博士焦菊隱完勝解放區藝術家。獎狀由北京市人民政府發給老舍,上面寫著:“《龍須溝》闡述了人民政府的宗旨是為人民服務……”
“姜文能演,我們也能演”
1996年,因為《龍須溝》,北京曲劇團重續與老舍中斷了十幾年的前緣。
1950年代初,大鼓藝人魏喜奎,單弦八角鼓藝人曹寶祿、尹福來、孫硯琴,奉調組成“群藝社”,在前門箭樓游藝廳演出反映現實生活的應景小戲《探親家》、《新打灶》、《四勸》。藝人們這種把單弦、琴書、大鼓、京劇、評劇共熔一爐的草根演出形式,被命名為“解放新劇”,后經戲劇學家馬少波的建議,更名“曲藝劇”。
周恩來牽線,讓老舍多關心曲藝劇。1951年,老舍把宣傳婚姻法的新作《柳樹井》交給“群藝社”排演。以北京語言、北京音樂表現北京人新生活的《柳樹井》一炮而紅,老舍建議把“曲藝劇”改名“曲劇”,并且下定義說,“曲劇乃中國北方之歌劇”。“北京曲劇團”就此成立,團長魏喜奎的任命書由市長彭真親自簽發。
《柳樹井》之后,北京曲劇團的第二部戲是《駱駝祥子》。“那會兒曲劇特別紅。前門小劇場‘楊啼駱’(《楊乃武與小白菜》、《啼笑因緣》、《駱駝祥子》),三出大戲輪著演,觀眾任何時候都可以進去看,十分鐘兩分錢。”北京曲劇團的臺柱之一孫寧回憶。
孫寧1975年入團,他入團的時候,北京戲劇圈的老話“中國評劇院是地主,北京曲劇團是富農”已經成為過去時。“文革”一來,什么劇種,都要唱樣板戲。戲里只有三種人物,好人、壞人、中間人。主角的唱腔必須唱到多高的音高,一出戲要有幾個“中心唱段”,都有明確規定。
1980年代,曲劇團無可挽回地走上了下坡路。天天鬧“改制”,天天聽說劇團要被裁撤,孫寧開了家復印店補貼家用。
當時的北京市領導張百發視察過好幾次,把曲劇團和市歌舞團合并成“北京歌舞曲藝中心”的傳聞越來越盛。新上臺的團長把編劇張永和十年前寫的劇本《煙壺》翻出來,目標很簡單: 演滿三十場,得北京市首屆金菊花獎。
張永和建議請北京人藝的顧威做導演。在那之前,顧威從來沒看過曲劇。“導不好還導不壞么?”顧威輕裝上陣,反正是死馬當活馬醫。曲劇團的老少爺們兒卻把《煙壺》當作生死關頭的最后一搏,炎熱的八月,悶在沒有空調的北京戲校排練廳苦干二十八天。
首演那天,北京人藝的老人兒們都被請去看戲。人藝的林連昆跟演員開玩笑: 你們給我們演“話戲”的留口飯吃吧。夏淳建議: 你們可以排老舍先生的《茶館》。
孫寧是《茶館》迷,各種版本的《茶館》,看過不下十五次。“我看戲不看主角。只要配角撐得起來,戲就立起來了。”孫寧知道,老舍筆下的角色,別管幾句詞,都神完氣足。當時,孫寧的同事都認為,排演《茶館》為時尚早,功力不到。
《茶館》沒來,《龍須溝》來了?!稛焿亍费轁M一百場,輕松拿下金菊花獎,所有人都看出曲劇團的出路還是演京味戲。當時的北京市文化局局長吳江建議: 你們排《龍須溝》吧。
演員們都反對。“政治戲,破爛遭嘰的服裝和布景,誰看?”團長被夾在中間。
“當時唯一的目的就是讓觀眾看下去。”有了《煙壺》的成功經驗,顧威又被請來做導演。改劇本,二春和二嘎子,趙大爺和王大媽,把他們往一塊“拴”!——顧威和編劇張永和很快商量出改編策略。
“《龍須溝》以程瘋子為主要線索,但只有他一個人戲撐不住。必須要有各種復雜的人物關系。‘豹頭、熊腰、鳳尾’,豹頭和鳳尾都不難,熊腰最難做到。”顧威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原劇本的問題恰恰出在腰眼上——1949年之后的戲太單薄。“剛解放的時候這樣演行,當時全社會都在為新政權歡欣鼓舞,喊喊口號,觀眾就能明白,現在這么演不行。”
編劇張永和把二嘎子的年齡從十二歲改成十七歲,把二春的年齡從十九歲改成十八歲,這樣一來,二嘎子就有機會跟同院的鄰居二春兩小無猜了。王大媽對趙大爺也有意,她反對女兒二春跟二嘎子好,想把她嫁給前門的雜貨鋪少掌柜。二春反戈一擊: 您要反對我,您跟趙大爺的事,別怪我橫在中間。
戲排起來,演員們漸漸忘記了對“政治戲”的成見。戲里的每個人物都有鮮明的性格、豐富的前史,臺詞往一塊一搭,就出戲。
這也正是老舍對《龍須溝》最得意的地方:“假若《龍須溝》劇本也有可取之處,那就必是因為它創造出了幾個人物……這個劇本里沒有任何組織過的故事,沒有精巧的穿插,而專憑幾個人物支持著全劇。沒有那幾個人就沒有那出戲……”老舍曾在《文藝報》上總結《龍須溝》的創作經驗。
四十幾年之后,老舍珍愛的人物依然有生命力。曲劇《龍須溝》成為當年的舞臺黑馬。孫寧記得,那年他和同事在各種各樣的舞臺上演出過,“最小的舞臺不比我們家客廳大,演員上臺得貼著景片走”。演員們在清華大學的美式禮堂,頻頻謝幕,頻頻返場。驕傲的清華學生事后還專門給顧威寫了一封信:“本來對《龍須溝》充滿不屑,結果卻看到了一片實實在在的生活。”
有《龍須溝》練兵,第二年,北京曲劇團排演了《茶館》。當時,姜文正在跟舒乙談《茶館》版權,要排一個明星版。曲劇團土生土長的北京大爺們氣兒不忿: 姜文能演,我們也能演。
導演還是顧威。為了跟人藝版《茶館》眾聲喧嘩的開場迥異其趣,顧威設計了一個靜開場。紗幕背后,演員雕塑一般擺好各種各樣的劇中造型。
“四九城聞名的裕泰老茶館兒,大方桌寬條凳燙金的對聯兒,銅搬壺細蓋碗小葉香片兒,侃西山道北海取樂消閑兒”,京味十足的序曲過后,紗幕拉開,王利發扒拉著算盤滿堂招呼,松二爺跟常四爺隔著鳥籠子聊天。一大段多聲部的數唱撲面而來: 四下里說說笑笑人聲鼎沸滿堂贊兒,講鬼靈說鬼怪沒邊又沒沿兒,求官謀事算命那個求簽兒,保個媒,拉個纖兒,蟲魚狗馬,鷹鵠駱駝,漲價兒落價兒,扯的盡是閑篇兒。
最主要的道具是一棵槐樹,第一幕青蔥碧綠,二幕樹葉金黃色,三幕老樹枯藤。
曲劇《茶館》從北京唱到了臺北。那是老舍在臺灣解禁的開始。
人藝屬于大明星,還是屬于大演員?
重排人藝的《龍須溝》,焦菊隱和曲劇《龍須溝》都是顧威的樣板。舞臺上有水坑和真正的爐灰還不夠,顧威在舞臺上造了一條真溝。1953年的《龍須溝》,主角程瘋子最后的歸宿看自來水。曲劇《龍須溝》和人藝新版《龍須溝》都認為,用這樣的方式表現程瘋子的“新生”遠遠不夠,他本來是唱單弦的,還叫他唱單弦,豈不更好?
程瘋子重新拿起八角鼓,扮演他的人非楊立新莫屬。在北京人藝,北京戲校出身的楊立新是唯一一個既能演話劇,又能唱曲藝的演員。
除了楊立新,新版《龍須溝》沒有大明星。借著復排《龍須溝》的機緣,顧威重新拿起了《焦菊隱文集》。他意外地發現,在反對明星制的問題上,焦菊隱是他的前輩知音:“不消說,‘明星制度’是導致藝術及傳統戲劇文學日趨沒落的主要原因。……這種‘明星’制度會可悲地改變觀眾的審美觀……人們由欣賞一個演員的藝術而縮小到對演員本人的崇拜,乃是不良教育的結果,這種教育使得人們看不見藝術表現的真正價值。”
在顧威看來,如何看待明星,事關北京人藝的傳統:“過去北京人藝有培養大演員一說,而且有五年規劃,但從來沒有提過培養明星。于是之當了一輩子演員,最后連一級演員都沒評上。在街上被小姑娘認出他來,于是之會臉紅。去年丁志誠演小劇場話劇《關系》,手捧鮮花的粉絲把前三排都坐滿了。”
劇院組織生產時也開始打明星牌。“你別看《窩頭會館》號稱兩千萬元票房,不能長此以往。明星演出一場補貼一千五百元,普通演員補貼六百元,一樣演戲,憑什么?這次我排《大酒店套房》就是準兒,明星報酬上去后,其他演員也要求加薪,舞美、后臺也跟著水漲船高。票價自然要往上抬。”顧威說。
顧威去日本四季劇團,發現一千人的大劇場,最高票價兩千日元,合人民幣一百三十元——大概是日本應屆大學畢業生工資的二十分之一。這讓他想起自己剛畢業的時候,工資四十八元,首都劇場最高票價八毛。北京人藝一上戲,靠集體票就能演四十場。“電車公司就得包十場,因為工會主席是話劇迷?,F在,工會主席哪還看得起戲?”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