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文通然后字順(10)
“每天早上起來不要跟我說話”
——舒乙說老舍
端午節,一個紀念投江詩人屈原的節日,我們來懷念一個投湖的作家老舍,他于一百一十一年前出生、四十四年前自沉太平湖。
老舍用文字為我們繪制了一幀幀生動的畫像,我們在里面看到了渺小、偉大、苦難、不屈、茍且、血性、忠厚、狡詐、優美、鄙俗……
《四世同堂》是“抗戰文學”的代表作,解放后近四十年方得完整出版;《龍須溝》是北京人藝的奠基之作,在1953年首演之后,即成為幾十年不再上演的“經典作品”;老舍的短篇小說寫于1930年到1936年的青島、濟南,他本人對這些零敲碎打的小品頗多揶揄,但或許,它們更接近于老舍看到的那個世界。
鄭振鐸和吳組緗都說過,老舍的短篇小說有傳奇性。從唐宋傳奇到老舍的傳奇,從老舍的傳奇到今天比傳奇更有戲劇性的現實人生,中國人往前走了多遠?
上升最猛的是老舍
文學像一條大河,奔流向前,最后真正留下來的是非常少的。2000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發起一個“百年百部”的作品評選活動,幾十位最有名的評論家秘密投票,各自寫出自己認為最好的一百部作品。第一名是魯迅,他一個人進去四部: 《彷徨》、《吶喊》、《阿Q正傳》,和他去世之后人民文學出版社幫他編的《魯迅雜文選》。第二名老舍,進去三部: 《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茶館》。另有七個人進去兩部: 巴金、冰心、郭沫若……第七個人是誰都沒想到的汪曾祺。剩下一人一部,包括茅公(茅盾)。
從這個評選結果可以看出,對絕大部分作家的評價在下降,包括郭老和茅盾;魯迅不升不降;只有極少的幾個人在上升: 沈從文、蕭紅、張愛玲,上升最猛的是老舍。
原來對老舍評價不高。第一,他不是黨員;第二,對革命毫無貢獻。解放戰爭時他在美國呢,一待四年,解放了才回來。很多人看不上他,覺得他是摘桃派。
雖然他回國的時候人家歡迎他,但他充其量是一個愛國者。他沒寫過革命,沒寫過武裝斗爭、八路軍、新四軍,他寫的是老百姓??箲鸬臅r候,他是文藝界的最高領袖,那是周恩來有意的: 絕對不要郭沫若和茅盾出來,否則張道藩就不來了,沒法統一戰線。老舍中間偏左,愛國,文學成就大,團結人,熱情,推他,張道藩肯定來。
一解放,必須推郭沫若和茅盾,老舍只能排在他們和巴金后面。但周總理知道老舍在抗戰時期很重要,也知道他文學上很有成績。當時周恩來就想,也不能只要郭老和茅盾。他突發奇想: 成立北京、上海文聯,分別讓老舍和巴金當頭兒。四大文學巨頭各有其位。
當時黨內三個人: 周揚、丁玲、馮雪峰,在他們之上是胡喬木——他是中央書記處的人。黨外四個人: 文聯主席郭老、作協主席茅盾、北京文聯主席老舍、上海文聯主席巴金。老舍一直任了三屆北京文聯主席,直到“文革”。
“文革”之后,對文學藝術的看法發生了改變。馮牧告訴我——他是周揚在延安魯藝的四大弟子 (張光年、馮牧、陳荒煤、林默涵)之一——改革開放后,鄧小平復出,主張開第四次文代會。
第一次文代會是在1949年6月,北京、上海兩支文藝大軍會師北京,開慶功會。毛澤東一貫主張革命成功靠槍桿子和筆桿子,他沒有召開工代會、婦代會、團代會,先開文代會。當時的文學指導思想依然是“文藝為工農兵,文藝寫工農兵”。文藝的路越走越窄。大文學家在這個時候就全都沉默了,因為不是工農兵,沒法寫了。
到了第四次文代會,鄧小平讓剛從監獄出來的周揚做主報告。周揚把四大弟子找出來,一人寫一章,他來總提調。為討論這個報告,鄧小平專門召開政治局擴大會議——他顯然秉承毛周的意思,重視文學。
周揚帶著四個弟子列席會議。胡喬木第一個發言: 這個報告不行,不可以再提“文藝為工農兵,文藝寫工農兵”,不可以再提文藝為政治,這些彎路走得太厲害。當時,有幾位中央領導反對胡喬木,贊成周揚: 毛主席的延安方針是既定方針,不可以改變。
鄧小平側著耳朵聽,大家都說完了,他來總結: 按喬木同志意見辦,散會。這就是后來的“二為方向”: 文藝為人民,文藝為社會主義。文藝的標準發生了變化,很多右派都出來了,王蒙、鄧友梅、劉紹棠……對老作家的作品也有了重新解讀的可能。
作者:《南方周末》編輯部 出版:上海書店出版社
怎么老舍還有這個???
“文革”之后,老百姓一直不知道老舍有一部作品叫《四世同堂》,中文系的學生都沒看過。因為這部作品解放后沒有再版過——抗戰不寫八路軍、新四軍?北平雖然淪陷了,城外有游擊隊??!
1985年,北京的導演林汝為悄悄把這篇小說改編成二十八集電視劇,而且正好趕上抗戰勝利四周年。那年的5到6月份,歐洲紀念反法西斯勝利已經熱鬧得要命。到了8月,林汝為突然把《四世同堂》拿出來,從中央到地方高興得要命。怎么老舍還有這個呀?趕緊把《四世同堂》找出來重印。
后來,人們對《四世同堂》的評價越來越高: 雖然沒有描寫八路軍、新四軍,但起碼描寫了老百姓的愛國,描寫了整個民族的靈魂——長孫瑞宣是家里頂梁柱,抗戰以后,他面臨的選擇是忠孝不能兩全。他得掙錢養活一家老小,他出去抗日,家就垮了。老舍的意思是: 中國五千年的文化是個很大的包袱,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中國的高級知識分子都被這個包袱壓著: 中國不倒霉了嗎?肯定不能迅速組織起有效的反抗,肯定損失慘重?,F在清楚了,中國損失三千五百萬人,遍體鱗傷。老舍先生寫的是文化問題,文化問題過去算老幾???階級斗爭放第一?,F在變了: 呦,這個作家太有遠見了!
老舍地位的提升跟讀者欣賞習慣的變化也有很大關系。過去講求思想性第一,說得客氣點,頂多是讓思想性和藝術性“完美統一”。后來藝術性第一,思想性降到第二。思想第一的是社論、政治報告,文學作品要稱王稱霸,還要看藝術性。老舍的作品好看、俏皮、動人,又不直奔主題,所以地位就上來了。
“他叫我傻小子”
我上學的時候,家里沒有他的書。他認為,作品寫完,就像潑出去的水,他從來不收集自己作品的版本。有得意的作品寫完,也不會給我們看。他肯定認為我們都是笨蛋。我后來總結他的想法,他一定認為好的作家必須是天才。有時候,他叫我“小乙”,有時候就叫我“傻小子”。
那時候,書店也少有他的書,解放之后,他的書印得多的,就一本《駱駝祥子》。
我們當時都是文學青年,我讀得最多的書是《靜靜的頓河》、《戰爭與和平》。他不看這些書,也不會推薦我們看。
大概20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出了一版很全的魯迅全集,新華書店第一天發售,他給錢讓我們買了一套。有一次,他突然拿出其中一本,跟我說: 你看,魯迅先生罵我呢——其實,魯迅沒罵過他,好像是說他地方味兒太濃。他崇拜魯迅,覺得魯迅說過誰都很重要。
我從1978年到1988年寫《老舍傳》,顯然要把他所有的作品再讀一遍。但我的偏重不是作品,是人生,而他的人生是大家所不熟悉的。這是有原因的: 第一,他是窮人出身,沒有家譜。第二,他有三段人生空白: 二十四歲之前,他是不為人知的窮小子;英國五年,是他步入文壇的關鍵時期,但一點資料沒有;在美國那幾年,也沒資料——因為他剛回來,就是抗美援朝,國內反美、仇美,一切與美國相關的話題都凍結了。
一個作家,才活了六十七歲,有一半人生不為人所知。別的作家都有傳記,只有老舍沒有。北京出版社出版作家傳記,以他為第一選題,到現在,別人的已經出版了三十多本,周作人都有了,唯獨他沒有。
北京文聯委托我調查他的人生,我當時還是工程師,業余時間做,用了差不多七八年時間,訪問了一百多人。我第一個作品是《老舍的童年》,寫完后給《人民日報》副刊《大地》,那時候,《人民日報》副刊剛恢復出版,沒稿子,把我的文章當長篇連載,吳組緗、王瑤都等著看。
老舍先生很奇怪,他在家里話極少。后來媽媽說了多次: 她新婚第二天,他就跟她約法三章——每天早上起來不要跟我說話,我絕不是跟你吵架,我得想我那兩千字(當時他的標準是每天上午寫兩三千字)。
但是家里只要一來人,他詼諧幽默得不得了。他是一個充滿了生活樂趣的人,比別人有趣,家里有花,有畫,有好吃的、好煙好酒,好玩的東西,大家非常樂意來。往往吃飯之后有余興,大家會表演東西。他會唱戲,會各種曲藝,會說笑話,玩意最多。很多作家,包括葉圣陶的日記里都寫過: 只要他在,誰都不說話,就聽他說,看他耍,他結束了,才退席,絕不早退。有一次,老舍酒后出狂言:“哼,我可以當總理。”
客人一走,他馬上一句話沒有,不是寫,就是想——他是一個大作家,一個故事就那么兩三句有真事的影子,很多東西都要自己編,那太難了。
滿腔熱血換來一瓢一瓢的冷水
他給我們最大的印象是勤勞。那時候他名氣大、歲數大,但是他沒有節假日,上午寫作,下午辦公,只要有功夫,就在家里練字。當時我們都大了,深夜路過他窗前,他還開著電燈,伏案工作。我們兄妹幾個就討論: 了不起……
但現在我想起來,那時候,他的內心可能是很孤獨的,大部分時間里,他沉浸在自己的創作里。后來他的悲劇在于,他一直覺得自己是窮人出身,理應成為新社會的一分子,但人家依然不要他。“文革”之前兩三年,已經開始批判茅盾、夏衍、陽翰笙,他的作品很難發出去了。老舍的作品居然被退稿!這在之前從來沒有過。
我做過卡片,那兩年,他的作品數量直線下降,最后一年只有一篇——是快板《陳各莊上養豬多》:“熱愛豬,不辭勞……干勁大,不識閑……越進步,越學習,永遠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
生命的最后幾年,他作為一個作家,已經被生生地抹煞掉了。他的滿腔熱血換來的是別人一瓢一瓢的冷水。
他那時候愿意不斷地修改自己的作品。解放前作品是不修改的,當然,題材不同,解放之前是小說,解放之后是戲劇,戲劇要跟舞臺工作者商量。但愿意多次修改,是他解放后的主要特點。
他經常朗誦劇本,然后讓大家提意見,這是他的法定節目。他聲音好聽,只要聽說他在家里朗誦,很多人都愿意來,那是一場享受。演員來的原因之一是想看他的樣子,聽他的語調,揣摩自己上臺以后怎么表演?!恫桊^》劇本第一次跟人藝的演員見面,不是印在紙上的,是他讀出來的。
那時候很民主,大家聽他讀完,猛提意見,他往往要把第一稿廢了,寫第二遍,再朗誦,再改……改得少的三遍,給人藝寫的《春華秋實》,重寫了十遍,一次五萬字,十次是五十萬字。家里都有手稿。
也有一些東西他是堅持不改的。周恩來看了《茶館》,有完全不同的建議,他把焦菊隱和于是之先生找來,談了一大堆: 第一,不贊成寫這三幕,不典型。他的“典型”就是黨史——1919年或1921年第一幕,1927年第二幕,抗戰第三幕。第二,他提了很多具體的建議,比如兩個灰大褂兒娶一個媳婦,這個情節不能要,對年輕人影響不好。但周恩來畢竟是周恩來,他對焦菊隱、于是之說: 這些意見是我個人的意見,將來有條件我自己跟老舍說,你們不要傳達。后來他也沒有找老舍,但老舍還是知道了——焦菊隱他們告訴他了,他聽后笑了笑,意思是: 我不改。
《也是三角》跟《茶館》里的灰大褂純粹是一個故事。我曾經研究這個現象,一個故事在一個作者不同年代的作品里反復出現的時候,一定有一個生活原型使得這個作者久久不會忘卻。像周恩來提的這個意見,他自己肯定會偷偷地想: 哼,這個是真事。
他喜歡小孩。他不會逼你做功課,不會問你任何學習上的事情。在他身邊生活很幸福,主要是你能偷聽他說話,那是一種幸運。
我畫畫兒,媽媽是大畫家,不跟她學。父親寫字極漂亮,但一筆畫都不會畫。報告聽煩了,他在筆記本上畫小人兒,那小人的五個手指頭跟樹枝子一樣扎杈著。但是他對美術有極高的見解。家里來客人了,他愛跟他們談畫,一個小孩在旁邊偷聽到了,不得了的有用。他說過,評價一張畫的好與壞不在技巧,在于有沒有傳遞一點新的意思。
(原載于《南方周末》2010年6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