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熊的中國足跡
把金熊給了《圖雅》,既是對單一文化標準的抵抗,又可以看作評委權力的證明
從1988年的《紅高粱》到王全安《圖雅的婚事》,正好是19年的結束,20年的開始。
圖中從左至右分別為“圖雅”的導演、主演和制片人圖片由柏林電影節提供
《圖雅的婚事》在柏林電影節首映很早,但導演、主演留到了最后一天?!爱敃r是不是已經告訴你了?”記者向他逼問。 “不知道啊,就說讓我們留下來?!蓖跞泊_實顯得毫不知情。
?。苍拢保啡障挛纾袋c半,柏林火車總站舞起長龍和獅子;中國駐德使館文化參贊董俊新與一位當地官員為兩條龍點睛,慶祝即將到來的中國新年。3小時后,王全安在柏林電影宮抓起了惟一的金熊。
“圖雅”:抵抗單一文化
王全安和《圖雅》的對手并不弱。
斯蒂文·索德伯格的《柏林迷宮》雖然反響不怎么樣,卻仍可以代表好萊塢非保守一派的大膽嘗試。
雅克·里維特在法國《電影手冊》出來的那群導演里是比較尷尬的大師,他的電影在“新浪潮”里缺乏明顯的革命性,遠不如戈達爾、特呂弗一干同人有名,在商業上更是無所作為——可是愛他電影的人一定死心塌地。這一次參賽的《別碰斧頭》拿了巴爾扎克《人間喜劇》里的小說《朗日的公爵夫人》改編,古裝片,一如既往地冗長、緩慢,但絕對有“悶趣”。
?。保澳昵叭朔Q“法國電影新銳”的弗朗索瓦·奧宗這回有點叫人跌眼鏡:英語古裝片《安吉爾》看上去像部《莎翁情史》或《伊麗莎白》一類的好萊塢式傳記片,描寫20世紀初英國貧苦出身的偶像女作家安吉爾·德芙瑞一生起落。
另有法國的安德烈·泰西內、捷克新浪潮名導耶日·門采爾,在藝術電影發燒友那里都是不用贅言的名字。
《柏林晨報》的評論讓人深有同感:“意料之外”,是因為《圖雅》在較受好評的電影中并沒有特別明顯的優勢;“又有道理”,則因為很難說誰比《圖雅》更強。評委只用20分鐘就決定了《圖雅》得獎,他們的評語是:“影片用美麗的敘事再現了行將消失的一種文化與生活方式,因而極有價值?!?BR> 張榜之后評委接受采訪,道出今年他們的兩個原則,一是鼓勵非商業電影,一是避免把獎再頒給功成名就的大師。
德國3SAT電視臺在頒獎典禮直播節目里首先采訪王全安,客套之后突然捅出棘手問題:《圖雅》的獲獎對中國電影審查制度會有什么影響么?王全安的回答是客套性的,“《圖雅》非常順利地通過了審查,沒有做任何修改,而且電影局也很喜歡……總的說來情況是越來越好?!?BR> 提這個問題當然是因為另一部中國競賽電影《蘋果》。為獲得通過令和參加電影節的許可,《蘋果》在臨近電影節開幕時完成了53處修改。德國媒體一直等著看,《蘋果》在柏林究竟會放映什么樣的版本,制片方先是透露為國際銷售而做的市場放映將是“原版”,報刊又接著制造懸念,電影節正式放映會是修改版么?——他們對這部電影的關注簡直超過中國本土。片方把這個懸念留到了最后。
《蘋果》成了輿論熱點,卻并未得到評獎上的好處?!栋亓秩請蟆返脑u論寫道:“把金熊給了《圖雅》,既是對單一文化標準的抵抗,又可以看作評委權力的證明——他們既沒有受公眾意見左右,也沒因為《蘋果》受媒體矚目就給影片加分?!庇^眾最看好、影評人也夸的《妙手伊蓮娜》和《偽造大師》是空手而歸。
評委會主席保羅·施拉德確實是想爭回控制權。電影節前他就向媒體道出20年前做柏林評委的“辛酸”往事:1987年,柏林電影節第一次組織了在東柏林的電影放映,評審團內部也分成明顯的東西兩派。金熊是給奧立佛·斯通的《野戰排》,還是格里布·潘菲諾夫的《主題》,評審團意見分歧巨大。
施拉德認為顯然應該給斯通,因為這部電影的水準高出其他影片許多。評委中的蘇聯一方卻痛罵這是部歌頌式的軍隊版西部牛仔爛片。評委會主席布郎道爾把施拉德拽到一邊說:“不就是一個電影么。這是第一年,東方和電影節第一次合作?!?
《野戰排》最終沒有獲得金熊,奧立佛·斯通得了最佳導演銀熊獎?!笆潞笪也胖?,是因為當時的電影節主席莫里茨·德·哈登和那些國家作了交易,事先已經安排好了?!?施拉德說。
在1987年柏林電影節的官方回顧中,沒有出現《野戰排》的名字,卻重點記述“蘇聯審查機構的片庫打開了……柏林電影節是這些電影的第一個國際舞臺?!痹谝回炚位陌亓?,《野戰排》其實是輸給了蘇聯電影集體。
1993年張藝謀擔任柏林電影節評委。右一為美國演員/導演丹尼·迪維托
紅高粱:站在開明力量一邊
?。保鼓昵?,有哪些人哪些影片與張藝謀和《紅高粱》同在柏林?我們原來所知甚少。
競賽片有“新浪潮祖母”阿涅絲·瓦爾達的《千面珍寶金》和《功夫大師》——導演自稱“雙生”的兩部電影,波蘭導演安杰伊·瓦伊達的《附體》,雪兒和尼古拉斯·凱奇主演的《月色撩人》。
入選競賽而不參加評獎的還有伍迪·艾倫的《情懷九月天》,閉幕電影是斯皮爾伯格的《太陽帝國》。
這一屆電影節距柏林墻倒只一年。僅次于金熊的評委會大獎頒給了蘇聯導演亞歷山大·阿斯科多夫的《女政委》。
故事講內戰年代紅軍的一個團擊潰白軍,暫駐南方一個小鎮。團政委瓦維洛娃是個嚴厲得不近人情的女人,曾經有士兵不打招呼順道回家過了一夜,她就把他當作逃兵處決了。瓦維洛娃臨產,團長安排她住在鎮上猶太鐵匠家里;她先是與這個信仰基督教的家庭格格不入,也不知是做了母親的緣故,還是這家人善良和諧的生活,瓦維洛娃似乎越來越有人情味。
電影1967年完成,但蘇聯政府指其“污蔑革命”、“宣傳猶太復國主義”,禁止公映。1986年蘇聯電影工會的“調解委員會”建議重新發行這部電影,但“國家電影藝術發展委員會(Goskino)”回絕了提案;1988年在阿斯科多夫懇求之下,影片才在莫斯科國際電影節首映。但阿斯科多夫早已離開電影,至今他只執導過這一部影片。
?。保梗福改甑陌亓蛛娪肮澰u價《女政委》在蘇聯的公映,是“戈氏開放政策帶來國家文化的蘇醒”。這應當已經是上一年潮流的延續。對《紅高粱》的總結則是:“評委的決定不只是贊賞其杰出的電影水準,也是宣示與中國的開明力量站在一邊?!?BR> 張藝謀在1988年3月15日接受《光明日報》記者采訪時也把“正確、開明的文藝政策”列為成功的主要因素。
《香魂女》電影海報
香魂女:“發展中”社會
?。保梗梗衬?,謝飛導演的《香魂女》與李安導演的《喜宴》并列獲得柏林金熊?!断慊昱穮s遠沒有得到《紅高粱》那樣的禮遇,十數年間極少被人提起,直到《圖雅》得了第3座金熊,媒體才從故紙里翻檢出來。柏林電影節網站的歷屆檔案,在這一年的回顧中甚至對這部電影只字未提。
張藝謀是這一屆電影節惟一的東方評委。他后來曾經說過,電影節來來回回就是那些人。的確如此——8年之后謝飛也擔任了柏林評委;今年參賽的捷克導演耶日·門采爾,在20年前,也就是保羅·施拉德抱怨幕后交易的那一屆電影節,也在評委會里,正是施拉德的同事。同在今年競賽單元的中國導演王全安、李玉,處女作都在5年前“青年論壇”的中國新電影專題里展映……
奪得中國的第一座金熊獎之后,《紅高粱》還參加了同年的戛納、紐約等多個電影節展映?!都t高粱》得獎,國內的評論半信半疑,除了批評他只將鏡頭對準愚昧落后的國人外,還有人批評沒有找到自由奔放的個性與全國抗戰民族性的結合點,因而只是“半部杰作”(見1988年3月18日《光明日報》3版)。
但是《紐約時報》影評人文森·坎比這樣評價:“《紅高粱》應當算得上所謂導演的個人表達,如果屬實,那就再次證明:發展中社會里藝術家的個人表達,比起更成熟社會里的藝術家來,個性要弱得多。不管孰優孰劣,總之是不一樣?!?BR> “這倒也可以理解。還在自我定義過程里的文化總是充滿了希望和期盼,未來的可能性讓人心潮澎湃。人們還顧不上為身份危機憂慮,顧不上擔心有的東西究竟是真實還是假象。在大量富人百無聊賴、沒精打采的發達社會,這種興奮勁可是了不得的奢侈?!?BR> “一個正在脫穎而出的社會塑造了藝術家的一種雄心,他們的夢想更是國家主義的,而不是個人的?!?BR> 以這樣的標準,《香魂女》和《圖雅》,甚至獲得銀熊的《孔雀》,都比《紅高粱》更“個性”。當然,不管是電影環境的緣故,還是作者境界問題,國際主流視野里的中國電影在近20年之后,仍然帶著“發展中”的面貌。金熊三臨中國,分布于“四、五、六”三代導演,電影本質的變化,卻實在并不明顯。
內地的三座金熊之外,李安是另兩座金熊的華語電影得主。他在自傳《十年一覺電影夢》里記述了兩次得獎的經歷。1993年《喜宴》得大獎,他從柏林給太太打電話,她為從睡夢里給吵醒而感到不爽,怪他小題大做。1996年,《理智與情感》又得大獎,這一次李安早早回了美國,壓根沒參加頒獎典禮,在睡夢中接到電話告訴他得獎,聽完電話,接著翻身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