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囚犯的“偽研究生”生涯

“爸爸什么時候回家?”八歲的樂樂一邊吃著爸爸的“研究生”同學和導師給她帶來的糖果,一邊詢問。她不知道,這“研究生”和“導師”其實是三合監獄的民警。為幫服刑犯圓一個善意的謊言,他們扮演這個角色已有六年。
“爸爸在讀書嘛,回不得?!?/STRONG>
  這天,母金玲警官的職責是監聽服刑人員的“親情電話”,她沒有料到,她將聽到一段很不尋常的父女對話。
  早上,她來到山谷的入口處,走進一個高高的大鐵門。身后的圍墻上,一座高聳的崗亭紅瓦飛檐。崗亭里,一位武警緊握沖鋒槍俯瞰山谷。
  山谷里,是重慶市三合監獄。
  這是2006年的3月,母金玲剛來上班一個月。她走入監區的“親情電話”室。欄桿外,服刑人員排著隊,一個個走到窗口給家人打電話。母金玲拿著一個話筒,負責監聽。
  按規定,服刑人員的電話、信件,都要經過監聽和檢查。按服刑人員的表現和刑期已執行長短,服刑人員可得到打“親情電話”的不同待遇,有的一周兩次,有的一月一次。親情電話是服刑人員最盼望的時刻。親情表現在平平常常的問候中,“吃得好,穿得好,身體不錯,不用擔心”之類。
  可接下來的這個電話,很另類。這是父女間的對話,聽聲音,女兒只有六七歲。
  “爸爸,你怎么還不回家???”
  “爸爸在讀書嘛,回不得?!?BR>  “你怎么讀那么長時間???好幾年了?!?BR>  “爸爸讀完了大學,又讀研究生了噻?!?BR>  這個人挺有趣,還和女兒開玩笑呢。母金玲警官聽著電話,莞爾一笑。
  女兒繼續問:“我們班里也有同學爸爸讀研究生,人家爸爸怎么周末和放假都回家???”
  “爸爸學的是高科技,是國家機密噻,不能回家?!?BR>  母金玲抬起頭,開始注意這個人。他30多歲,方臉,兩條短粗的眉毛皺在一起,百般為難地遣詞造句,不像是在開玩笑。
  母金玲嚴肅起來。誠實,是對服刑人員的基本要求,再次進入社會后能誠實守信,是監獄對服刑人員的改造目標之一。
  電話打完,母金玲把這位名為王龍的服刑人員叫到跟前,問:“你為什么撒謊?”王龍雙手貼著褲縫,站得筆直:“報告警官,我不想讓娃兒知道我在監獄里,我不想傷害她?!?BR>  他面前的女警官表情平靜,心卻熱起來。
  
“這里的電話是保密的”
  母金玲警官找了一個機會,與王龍單獨談話。王龍是重慶人,因盜竊罪被判入獄15年,這是他“二進宮”。在此之前,王龍因盜竊被判處有期徒刑3年。第一次坐牢對王龍沒有多少影響,“我年輕,輸得起?!彼麑僬f。出獄后,他做起水果生意,娶妻生女。
  生意做久后,王龍覺得自己奔波各地太辛苦,風險大,遠不及那些黑道朋友來錢輕松。他重操舊業,1999年12月17日,他與同伙偷第5輛轎車時被抓,后判入獄15年。
  這一次,心情可大不一樣了,第一次坐牢的,是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單身漢,現在,關進來的是一個丈夫和父親。
  “你是一個男人,一個父親,應該負起責任,振作起來,重新做人?!本俑嬖V他。
  王龍關進來的時候,女兒樂樂才1歲多,他一開始就不想讓女兒知道爸爸在監獄里。2月3日,在四監區辦公室,他對本報記者說:“我想過其他主意,說我在外面找錢啊,做生意啊,都不得行,瞞不過她,15年哪,只能說是讀書?!?BR>  2002年,三合監獄安排王龍妻子帶孩子來探望王龍,在探視室里,3歲的樂樂,抱住爸爸的脖子,將頭頂到爸爸額頭上,玩頂頭游戲。
  要走了,女兒哭了,拉著爸爸的手說:“爸爸爸爸,跟我回家?!?BR>  “爸爸不得行,爸爸要上學?!蓖觚埖难蹨I撲簌簌掉下來。
  女兒抱著爸爸的腿,放聲大哭。
  女兒走了,記住了爸爸的“大學”,那是個很遠的地方,爸爸宿舍里很干凈,沒有多少家具(那是監獄用于服刑人員家屬探視同居的房間)。她慢慢地長大,爸爸的電話很有規律地打來,終于有一天,她問爸爸:“為什么總是你打來電話?你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爸爸說:“這里的電話是保密的,不能打進來?!?BR>  女兒給爸爸寫信,信寫好了,撫養她的大人們偷偷地寫好信封,寄出去,是王龍將幾十封信整整齊齊放到他那個8人監舍的小櫥子里?,F在女兒8歲了,王龍沒有再見過她?!安桓易屗齺砹?,她大了,一眼就能看出這是監獄?!彼麑τ浾哒f。
  
“比我娃兒成績好多了”
  母金玲警官是一個12歲男孩的母親,“這個做父親的失去了自由,他能為女兒做的惟一的事,就是保守秘密。我因為感動,想為他做點什么?!?BR>  她找到周剛副監獄長,提出想去看看那個孩子。她的要求被批準了。在這個監獄里,很多早在此工作的獄警知道王龍的事情,并以各種方式幫助他。
  教育干事張成俊是直接負責王龍的警官,2004年,他結束15年的教書生涯,考入三合監獄。王龍第一次走到他面前,立正匯報:“張警官,能不能幫我看看出的題?”他拿出一份語文題放到張警官面前,有一句話,中間空著,王龍自己出了4個同義詞,讓女兒選最合適的一個填上。
  張成俊當過小學老師,這樣的事正拿手,他修改了兩個詞,王龍工工整整抄寫一遍,寄給女兒。王龍說,女兒上學了,從現在起,他要給女兒寫信,出題,督促女兒學習,“讓娃兒從小打好基礎”。
  張警官很快知道這個服刑人員在“讀研究生”。
  女兒上二年級了,三年級了,王龍越來越吃力。他只念過小學,而且不扎實,剛進監獄時,連自己名字都寫不好,他想輔導女兒,拼命學習,文化程度提高了不少,但還是不夠用。幸好有許多警官幫助他。張成俊警官替他找來教材,讓他為女兒出題,而女兒寄來的試卷,很多直接由張成俊批改。
  張成俊批改小樂樂的試卷時,會想到自己的女兒。他的女兒與王龍的女兒差不多大,他在監獄一值班就是一個星期,很少有機會給女兒批改作業。剛調入這里時,他的妻子也在監獄工作,夫妻倆同時值班時,遠在兩小時車程外的萬州家里,就只留下小女兒一人。這一天,張成俊想讓女兒自己呆在家里,他打電話鼓勵女兒:“自己在家住一晚好不好?晚上把燈全打開,勇敢些!”
  女兒答應了,到下午6點鐘,天越來越黑,女兒終于忍不住,打通爸爸電話:“爸爸,我害怕?!闭f罷大哭。
  2月3日,張成俊講到此處,突然嗚咽,落下淚來。
  張成俊說,做教書和監獄工作,有很大的相似處,都是育人,但是,“在學校育人,人最好越教越多,在監獄里育人,人最好越教越少?!?BR>  王龍在監獄的教育大見成效。由于表現良好,他從車間干起,做過大伙房伙夫、勞動小組長、值班員、車間大組長。四監區教導員劉建國說,王龍還積極協助民警做好其他服刑人員的教育改造工作,現身說法,鼓勵他們不要自暴自棄,把刑期當學期,告別過去,迎接新生?,F在,他已累功減刑3次。
  王龍女兒的成長也令警官們高興。2月3日,在教導員辦公室里,警官們拿來樂樂給爸爸的信翻看,有一封信中說:“親愛的爸爸你好,現在我把期末成績給你匯報一下:語文96,數學95,思品A,體育A,音樂A,美術A,微機A,英語A?!?BR>  徐洪兵副監區長笑道:“比我娃兒的成績好多了,真對不起娃兒?!?BR>  獄警因工作繁重,無暇過問孩子的事,這是很多獄警的隱痛。徐洪兵工作23年了,在監獄里呆的時間,比這里所有的服刑人員都長?!拔沂菬o期的,到退休才離開?!彼Φ?。
  指導員劉建國翻到樂樂的信,看到其中一段:“爸爸,我有幾個思想準備,一是當一名白衣戰士,治病救人。二是當一名人民教師,教書育人。三是當一名人民警察,保衛人民生命安全。這是我夢昧(寐)以求的愿望?!?BR>  “她想當警察呢!”他高興地大聲說。
  劉建國也當了20多年的獄警。在幾年以前,他值班的時候,會連續在山里呆一個月。有些新來的警官聽過他的一個故事:因為沒地方消費,劉警官坐在山上,百無聊賴地將鈔票像撲克牌一樣扔在地上玩,苦中作樂地說:“我有好多錢啊?!庇袝r候,他望著對面的大山,恍惚中希望大山轟然塌掉,好讓他看到外面的世界。
  這座監獄像個風景秀美的工廠,的確,它本來就是一個軍事機構,但自1960年代建成后,從未啟用。1980年代,這里改成了監獄。路兩邊,是整齊茂盛的一排排花草樹木,冬青樹被服刑人員剪成了球形,絕無例外,就像服刑人員的統一發型。抬起頭,迎面是3座高聳的山峰。盡管風景不錯,但獄警們卻像服刑人員一樣,與外界隔膜,對家庭照顧不上。
  有一個老獄警一輩子沒坐過火車,2002年,萬州到達州的鐵路開通,他買了最近兩個站之間的票,梁平到萬州,9塊錢,來回坐了好幾次。
  盡管地處偏遠,盡管工作繁重,有時甚至很壓抑,但他們保持著極高的榮譽感。小樂樂想當警察,這最令他們高興。
  
“你爸爸很快就回來”
  得到領導的授權,今年1月11日,母金玲警官和范曉霞警官去重慶,找到樂樂的家,小姑娘忽閃著大眼睛,看著兩個阿姨?!拔覀兪悄惆职謱W校的老師,你爸爸讓我們來看你,還給你捎來了玩具?!蹦附鹆嵴f。
  樂樂抱著黃白相間的小熊,興奮地在沙發上跳來跳去。她問阿姨:“我爸爸什么時候回來?”
  “你爸爸很快就回來?!蹦附鹆釗崦念^發,強忍涌上來的淚水。
  在下一次“親情電話”中,女兒高興地說:“謝謝爸爸給我的小熊,我喜歡,睡覺都抱著它?!?BR>  王龍不知道怎么回事,母金玲回到監獄,將樂樂的照片給王龍看。王龍看完,一字一句地說:“警官,我不知道怎樣才能報答你?!蹦附鹆嵴f:“你不要報答我個人,這是監獄派我去的,你要好好改造,才對得起監獄,對得起女兒?!?BR>  王龍用力點頭。
  母金玲告訴本報記者:“孩子很陽光,很活潑,一點也沒有受到不好的影響?!敝軇偢北O獄長說,幫他圓謊,只是為了孩子健康成長,希望王龍出去后,等女兒長大些,能對女兒說實話。
  “等娃兒長到十五六歲,我就告訴她實話,請求她的原諒?!蓖觚垖Ρ緢笥浾哒f。
  王龍在三合監獄7年了,在這7年里,女兒在長大。在這7年里,他學習著怎樣做父親。在這7年里,從監獄里可以看到,附近山上的高架橋修好,重慶到萬州的高速公路開通,監獄的車輛也多起來,獄警不值班的時候,終于可以一天回一次家了。在這7年里,由于重慶市的重視,監獄的條件越來越好,一個新的監獄正在萬州區建設,一部分警官和服刑人員,正往區里遷移。
  今年4月,王龍又可以減一次刑,如果不出意外,兩年后,他就可以離開這里見到女兒。他出獄的那一年,這個大山里的監獄可能已廢棄,許多獄警,就像張成俊一樣,可以每天見到孩子,不必再擔心孩子一個人關在家里。
  

  重慶三合監獄內,獄警組織服刑人員下棋  母金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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