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精選】讀書札記
各種各樣的權力就是“馴象”,而專制的魔影便是“馴象師”。面對它,豪豬斗士們除了與之保持距離,便是用渾身的箭刺與之斗爭,別無他法。因為這箭刺,正是“豪豬們中夾著一個別的,并沒有刺”(魯迅語)之庶民所賦予的權力。
穿長褲的“短褲黨”
在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時期,代表法國草根階層的“長褲黨”(他們穿長褲,而紳士穿短褲)將路易十六和王后送上斷頭臺。他們甚至稱基督教為“長褲黨耶穌”,據說耶穌是木匠出身。一九二七年蔣光慈出版小說《短褲黨》,近距離地反映上海工人三次武裝起義。瞿秋白參與構思了這部小說,書名也是由他敲定的。它取自法國大革命的les Sans-culottes,此字應譯為“長褲黨”而不是“短褲黨”。瞿秋白高度評價上海工人武裝起義,他想借Sans-culotte之名來媲美法國大革命。鄭超麟指出:“法國貴族服裝有一個特別標志,同平民不同,即是貴族要穿一種短褲,名為Culottes,面料、做工都很講究,甚至繡了金絲銀絲,褲腳很短,只能蓋著膝蓋,小腿則穿著長統襪子,襪子也是做得很講究的。平民穿的是長褲,即現在的西裝褲子。”“貴族于是稱當時的革命群眾為‘無華麗短褲可穿的人'。”造成這一誤譯的原因,除了瞿秋白并不精通法語外,他大約總覺得中國普羅大眾穿“短褲”居多,而有產階級紳士是不屑于穿“短褲”的。魯迅在小說《孔乙己》中就區分了“長衫主顧”和“短衣主顧”,咸亨酒店里的顧客,“多是短衣幫……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無獨有偶,在二三十年代,俄國人甚至將“長褲黨”譯作“無褲黨”,例如C·A·達林將在《中國回憶錄》中,稱廣州的少先隊員為“這些小無褲黨舉起小拳頭歡迎我們,并且用漢語唱起了《青年近衛軍》”。這本書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翻譯出版的,譯者在注釋說:“無褲黨:法國大革命時期,貴族和資產階級譏笑革命群眾的用語。”我猜想,他們可能認為只有“無褲黨”才能與“無產階級”相匹配罷。以衣著服飾作為階級標志,在二十世紀大搞階級斗爭的國度堪稱登峰造極了。
瞿秋白的誤譯可以理解為一種錯置,是內心兩個矛盾自我的倒影:瞿秋白是最早提倡普羅革命文學的,蔣光慈則是最早的踐行者。他們當然把自己視為普羅階級之一員,以及他們的代言人。后來在左聯時期瞿秋白提出大眾化理論,可以視為這一思想的邏輯發展。在《學閥萬歲》等文章中,瞿秋白認為“五四”文學革命只是“產生了一個非驢非馬的新式白話”,一種“‘不戰不和,不人不鬼,不今不古———非驢非馬'的騾子文學”。這種文學革命“差不多等于白革”,因此必須再來一次革命,即文藝大眾化的革命,套用法國大革命詞匯,應該是文藝領域內的“長褲黨”革命。在《大眾文藝的問題》、《“我們”是誰?》等文章中,瞿秋白進一步強調:知識分子應改造自我,放棄主體話語立場,努力與工農群眾結合。此為二十世紀中國改造知識分子之發軔。
然而,“短褲黨”并非穿上“長褲”,就能偽裝成“長褲黨”的。他們的尷尬在于,骨子里的“短褲黨”氣質,從生活方式到文學肌質都散發著紳士和貴族氣息,卻要迎合政治需要將身份設置為“長褲黨”,或者用“長褲黨”來遮掩或扭曲自己,而最終不得不以“短褲黨”的面目出現。這是普羅革命文學倡導者的宿命——不是什么都可以“改造”的。以瞿、蔣二人為例,他倆的生活皆有小資情調,秋白每天出入西裝革履,頭戴呢帽,常常引起本黨同仁的質疑和反感。蔣光慈在大革命失敗后,生活變得富裕起來,因為普羅文學占據文壇主流,書店老板為了賺錢,將他的新著舊作加以再版,甚至改頭換面,比如將《少年漂泊者》改為《一封長信》,《鴨綠江上》改為《李孟漢與云姑》等等。于是他搬到上海法租界里養病。每天早上,他喝完美國房東送來的牛奶、可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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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編輯:劉之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