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間】雷平陽專欄 臺灣行三則
離開臺南時,我向臺南深深地鞠躬,頭碰到了土地。
1 到臺北的第二天,云南作協與臺北夏潮基金會聯合舉辦了一個兩岸作家座談會。發言時,我說了一個觀點,臺灣的文學似乎一直走在回家的路上,而云南作家則一直在自家的家廟里禮贊。
說話容易,到臺北街上一走,又才心虛起來。臺北是舊的,人和房屋都舊得像故人與故居;反觀云南,從昆明到一座座山寨,處處都在天翻地覆,每個人更是活得像一個個隨時都可能爆炸的炸藥包,生活的現場即作案現場或說沙場,什么家廟神殿之類,全都被挪作了財神廟。
頗具啟示意義的是,后來在臺北故宮博物院,見到了董其昌收藏的一幅梅花道人的巨幅山水。董其昌在畫上有則題跋,大意是,山水中的極品乃是“夢中山水”,而非具體的一山一水。
據此不妨這么認為,臺灣文學雖然極品日凋,卻是一直處于夢中之境的,之所以氣象不再,大抵是在夢中走得不知去向了。
2 本來應該查一下資料,確認一下中臺禪寺這座現代建筑的設計者是誰,但又覺得知道不知道這位偉大的建筑師的名字,仿佛并不妨礙我對他(她)由衷的敬仰。
在我的閱歷中,寺廟的形象幾乎是固定的,不可能與現代建筑有任何瓜葛,到過的廟宇太多了,維修、新建、恢復重建的,一律的老面孔,常把此廟將彼廟,集體主義無處不在。仿佛神佛之居所就得這個樣子,一旦變了,神佛就會大為光火。
中臺禪寺不然,從結構和建筑符號到建材,統統都是現代的,甚至還充分采用了燈光、音響等一系列的科技手段,讓眾神顯得更加的肅穆、莊嚴、慈悲,而且香客置身于內,“宗教氣氛”不僅沒有減弱,反而越發覺得這才是偉大的圣殿。
我不知道,寺廟建筑該不該革命,革命的意義到底有多大,革命了眾神是否會高興,但從進入中臺禪寺的那一刻起,我確切感受到我領受了一次洗禮。
聯想到家門口的翠湖,其西門前些日子拆掉了孩子們的游樂場,建起了新建筑,我原以為建設方一定會按現代建筑學修建一座不與時代反向的好建筑,不料建起來的又是斗拱飛檐的假古物不倫不類,像牛鬼蛇神。
他們以為這才是“文化”,想想,主管者的文化觀不在場,自以為是,真的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化悲劇。例子就在旁邊,陸軍講武堂,西式建筑,它產生于再造共和之時,一百年之前的云南人尚有這等襟抱,一百年后的人卻這般猥縮了,百思不得其解。
3 臺南市的市中心有兩個地標。一個是媽祖廟,一個是一大片墓地。
那片墓地,在陽光下金光閃閃,像層層往上的宮殿。它的周邊,老人們搭起涼棚,喝茶、聊天、下棋,與祖上的人生活在一起,一點也不覺得陰陽兩隔??匆娺@場景的時候,我驚呆了,繼而熱淚滾滾。臺南人沒將市中心的墓地改成金融中心、寫字樓、機關。
離開臺南時,我向臺南深深地鞠躬,頭碰到了土地。